书城小说一掠而过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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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冰雪荔枝

冰雪

后来,荔枝给许多南方人描述过江林家乡的冷。她说你尽可以开动脑筋,做任何符合逻辑的想象,树上、房上、地上,到处都是整个冬季都不融化的积雪,在漫长的冬季里,大气温度通常都在零下三十度左右,你所能见到的建筑物的墙壁上均挂着一层厚厚的冰凌。站在雪地里,你呼出的气体像一团团白色的蒸汽一样清晰可见,你甚至可以听到这股热气与冷空气相撞时发出的嘎巴嘎巴的声响。在这里空气清新得就像纯净水一样,仔细看,可以看见它流动的波纹,如果你的嘴张开得时间长一些里面都会冻成冰块的。你也许真的想不出江林到底能冷到什么程度。

还有江林的雪……荔枝的声音不知是一种怀旧还是一种恐惧。

关于雪,荔枝最想提起而又无法尽情表述的是她十八岁生日那天的那场雪。那一天雪下疯了,满天的雪花不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倒像是从地上扬起来的,呛得人几乎喘不过气。荔枝早晨离开家的时候母亲还坐在炕头上缝弟弟的棉祅,母亲的脸色在被玻璃过滤后的白雪映衬下显得十分平静,被烧得滚热的炕面上升起一缕一缕浮尘一般的热气。母亲手中的针线在这温暖的气体里有条不紊地穿梭着,从那种神态中你一点也看不出她正在酝酿一场风暴。荔枝推开家门时母亲甚至不同凡响地叮嘱了一句,她说雪下得大,你要早一些回来。

荔枝刚走出家门的时候雪下得并没有后来那么大,雪花飘得很温和,整个镇子笼罩在一种白色的光芒中。身穿红色羽绒服的荔枝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显得十分扎眼。镇子里那条唯一的板油马路上布满了被人或车轮碾轧得结实如石的积雪,一脚一脚踩上去,发出了很轻的但却是极清脆的声音。一路走下去,这声音犹如一串口哨,飘飘悠悠地追随着荔枝。擦肩而过的房子在疾行的荔枝看来是向后退的,两堵结着浮冰的墙壁像满载着自色物资的列车,那种移动的感觉总会令荔枝莫名其妙地联想起一次预想中的远行。

后来荔枝想,十八岁生日的那场大雪天,的确应该算做她远行的开始。

身边的列车开过去了,荔枝也就出了镇子。沿着这条路继续往前走,就到了二浪河。这是条从小就对荔枝充满诱惑的河,荔枝一直认为,沿着这条河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就会走到一个梦幻一般温暖的地方,那里没有雪没有冰也没有寒冷。荔枝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但事实上十八岁以前荔枝一直没有离开过江林,外面的世界就像冬季封冻的河水,荔枝是无法看见它的波纹以及游动于其中的鱼的。

荔枝沿着封冻的二浪河走下去,冰面上覆盖着一层白雪,如果是外地人,一定看不出雪底下隐藏着一条原本激情澎湃的河。荔枝在雪野里走得很艰苦,走了好一段时间,视野里才出现了一

座土丘一样的木房子。这座孤零零矗立在雪地上的木房子是林业工人的一处驿站,也就是路过歇脚的地方,平时是没有人待在里面的,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它不过是一座空房子罢了。值得一提的是,在荔枝十八岁生日这天它将派上特殊的用场,它作为荔枝人生路上的一个驿站,以一种无法磨灭的形式强行占据在荔枝的记忆深处了。

荔枝远远地望见了这座木房子,心跳立即变得欢欣鼓舞起来。她加快脚步,在她的视野里,那座木房子好像也长了脚,她几乎没走出多远,木房子就奇异地出现在她的跟前了。

木房子的门虚掩着,荔枝举起手臂,但停留在空中好一会儿也没有落下来。荔枝觉得这扇门不应该由自己敲开,而应该是里面的人推开,她是由里面的人拽着半推半就地走进去的。当然这只是瞬间的一种臆想,迟疑片刻,荔枝还是自己推开了这扇门。

里面的火光令荔枝的眼前一亮。

火是由屋中间的一个铁桶里跳跃出来的,这种铁桶在当地相当普及,是取暖用的。在摇曳着的火光照耀下,一个小伙子英俊的脸出现在荔枝面前。这个小伙子叫安子,他和荔枝曾在同一所中学读书,只是他大荔枝两级。安子的功课在那所学校里是有口皆碑的,后来他考上了江林县里的高中,而荔枝什么也没有考上,初中毕业后一直闲在家里。荔枝原以为安子会顺理成章地考上大学,会远走高飞,那样的话,她也就无法再和他发生什么故事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安子高考落榜,这个消息曾令荔枝暗自庆幸了好长一段时间,她觉得这是苍天对她的回赠,作为一直钟情于他的女孩,她有理由相信他们之间会开花结果。但是,安子对她一直采取不予理睬的冷漠态度,直到不久前的一个午后,安子在镇子里的那条板油路上拦住她,主动和她敲定了这次约会的时间和地点。

安子的主动进攻令荔枝有些猝不及防,如果安子不是安子,而是另外的任何一个英俊小伙子,荔枝都断然不会接受这种唐突的约会。但是对安子荔枝几乎没有一点拒绝的勇气,她盯着眼前这个心仪已久的小伙子,一种类似感激的情绪以不可阻挡之势涌动起来。因为来得太突然,荔枝甚至感舌]有一些头晕目眩。荔枝就是这样踏上了她平生第一次与异性约会的道路。

安子冲着荔枝点了点头,然后他绕过荔枝的身体走过去把门关上。荔枝下意识地随着安子的身体扭过头去,她看见安子不但关上了门,而且还用一根木棍将门顶上了。荔枝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脸上,她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害羞红了脸。此时,荔枝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虽然她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说不慌乱那是骗人的,她的心已经跳得比扭秧歌的鼓点还要急了。

安子折回身来到了火堆旁,荔枝看见他用一根木棍将铁桶里的火翻了翻,温温绵绵的火苗一下子洇涌了,火星和一些粉尘围着安子的那张脸飘舞起来。

荔枝强作镇静,等待着预想中的事情发生。

安子似乎显得很平静,他把目光盯在火焰里,连说话也没有把头抬起来。

安子说我们俩有缘哪。

荔枝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吱声。她不知道怎样接话才是合适的,对于这个缘字荔枝有些捉摸不透。读初中的时候学校搞过一次文艺会演,当时荔枝所在的班级排了一个叫《飞雪迎春》的舞蹈,这是一个四人舞,荔枝因为身材好被选了进去。荔枝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几乎没怎么费力就把所有的动作都学会了。

意外出在汇演前的彩排,那天教室里挤进了很多外班的学生,气氛营造得有些像正式演出了。也许是紧张吧,在做一个旋转动作时荔枝摔倒了,一种针剌一般的疼痛从左脚脖子处开始向全身辐射。她咬紧牙关爬了好几次都没有爬起来,最后,还是借助几个女同学的力量她才站立起来。舞是没法跳了,试着走一步又几乎跌倒。班主任老师冲着一屋子的学生嚷道,哪个男同学发扬点风格,把她背到医务室去。男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好意思出来,毕竟都进入青春期了,这个阶段正是男女忌避的年龄。老师一连说了三遍,才有一个男生挺身而出,朝着荔枝走过去,这个男生就是安子。正是从这时开始,荔枝才记住了这个男生。但这以后安子就像是在有意回避她,对她鼓足勇气主动做出的一些示好举动置若罔闻。荔枝曾一度认为他们是没有缘分的,而此时状况又怎是一个缘字了得。

安子突然向荔枝伸出了一只手,他说你要是冷,就握住我这只手。

荔枝说我不冷,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把手递给了安子。两只手握在一起的瞬间令荔枝产生了一种触电的感觉,但这种感觉突然被粉碎了,安子手上猛然用力,一把就将她拉了一个跟头。荔枝跌倒在地上,安子扑上去就开始剥她的衣服。

荔枝挣扎着说不。

荔枝的声音其实十分虚弱,这样的声音是抵不住安子近乎疯狂的动作的。荔枝很快就被剥光了。安子把自己的棉大衣往地上一铺,然后将荔枝的身体搬了过去,再然后他就扑在荔枝的身体上,这些动作是一连气做完的,间隔久了荔枝是会被冻僵的。当荔枝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血十分鲜艳地印在了安子棉大衣的衬里上,不知是激动还是伤心,荔枝鼻子一酸,无声

地哭了起来。

我是你的人了。荔枝边哭边说。

你不要抛弃我。荔枝继续说。

安子只是搂紧她,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要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木房子的门怎么也推不开了。原来是雪下得太大,只几个小时的工夫就封了门。荔枝低声说,这是老天在惩罚我们呢!安子说,老天惩罚不了我们,门走不通,我们就走窗。安子把窗子打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跳进了茫茫雪野里。

荔枝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出走了,父亲也没有在家。她的几个姐妹和弟弟正呆愣愣地坐在炕上不知所措。姐姐大珍对一身白雪的荔枝说,你快去找妈吧。

凭什么总是让我去找?荔枝冲着大珍怒吼了一声。

声音还没有完全落地,荔枝就转身出了屋子。她还是责无旁贷地又一次踏上了寻母的道路。

荔枝原来不叫荔枝,叫二艳,荔枝是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她嫌二艳这个名字土气,就对母亲说我不叫二艳了,我改叫荔枝吧。她知道荔枝是产于南方的一种水果,冰天雪地的江林是很难见到这种水果时。母亲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改叫荔枝这个古怪的名字,问她她也不解释,母亲觉得荔枝这个名字还不难听,就由她叫了。母亲冲着白茫茫的雪野一声喊,荔枝——这声音像抛出的一块石头,它撞在随处可见的积雪上,雪末四溅一般泛起了很大一片回音。

荔枝不解释是因为她的确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她也说不清楚她为什么喜欢这个名字。她一贯认为那种带有南国神秘味道的水果是一种很高贵的东西,一个穿着红色棉祅走在雪地上的女孩子如果手里捧着这样一种水果,那画面和那感觉都将是独一无二的。听母亲喊她荔枝,她就觉得那声音像一种温暖的光束一下子将她罩住了,荔枝这个字眼如同一股陌生而又清香的味道,使她感到新鲜而又着迷。

但更多的时候不是荔枝在雪地里听母亲喊她荔枝,而是她喊母亲。母亲离家出走已经有很长一段历史了,母亲一走,出去寻找的任务便当仁不让地落到荔枝的肩上。多年以来,寻找母亲对荔枝来说已经成为一件轻车熟路的事情。她在一望无际的白色世界里走走停停,不时会冲着远方喊上一声妈,她的声音像被风吹起的积雪,扑在脸上凉冰冰的。

后来,荔枝对母亲的出走曾有过十分透彻的分析,母亲出走的原因是父亲动手打了母亲,而父亲打母亲的原因是母亲捉了父亲的奸,父亲对除了母亲以外的女人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喜好和锲而不舍的追求,而母亲对父亲的奸情则有着孜孜不倦的探秘的欲望,母亲探秘成功后便会有一次顺理成章的捉奸,接着恼羞成怒的父亲便会对母亲大打出手,受了委屈的母亲就不可避免地选择了离家出走……荔枝寻找母亲的行程就是在这种因果关系中展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