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达自选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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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足球与人生感悟(1)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世界杯足球大战的帷幕终于降下,球场上那震耳欲聋的喧闹声、咆哮声、擂鼓助威之声消歇了。带着大欢喜、大悲哀抑或深刻隐痛的人们也己风流云散,一切复归于岑寂。然而,事情真的像叔本华说过的,人生无非是在痛苦(或欢乐)与无聊之间来回摆动的“钟摆”吗?因熬夜而双眼发红的球迷们,现在是否只剩下在无聊和新的等待中打发日子呢?不,不是这样。只要你肯把眼光从绿茵场转向人生的广阔疆场,那么,每一个揪心的回忆都可能沟通人生的意蕴:每一个出人意表的瞬间,都会提供某种神秘的暗示。如若不信,请与我同行,让我们的魂灵重归喧嚣。

有一则“外电”评述道:由喀麦隆领头的一场“人民起义”虽然终于被旧秩序“镇压”下去了,但一场足球革命却势在必行。这个提法太棒了,俏皮而深刻,把人们在整个世界杯赛中隐隐感到但又无可言说的感觉说了出来。

喀麦隆队的表现既属“革命”性质,那就必然带来一些新生事物所具有的新鲜东西。似乎并非什么立体打法呀、多元化呀之类的技术问题。它究竟是什么呢?看喀麦隆与阿根廷的首场比赛,阿队虽然姿势优美,技巧娴熟,但总觉虚飘;而喀麦隆硬扎、撮准,有如顽铁,元气淋漓,致使南美特长无以伸展。每遇中场双方“夹球”、阻截,总是阿队员甩将出去,跌跌撞撞,跟头翻得多,可见体力的不支。为什么喀麦隆守门员总敢大脚开球,一下子踢到后场?根源还在底气和实力,在于他的前面有堵铜墙铁壁。他知道,反击不会迅速到来,他的队友会阻截得住。花拳绣腿遇到喀麦隆,几乎无用,就像舞刀的遇上鲁智深的禅杖:任何队与之拼搏,大约都各感疲乏,赛后非得大睡几天不可吧。

何以如此?我想,喀麦隆队是从非洲的沙地,农田、丛莽挺立而起的。那黝黑的皮肤,劲健的四肢,猿猱般灵活的弹跳,都带着农业文明的刚健清新和原始强力。他们更贴近大自然,因而更能发挥大自然赋予人类的力与巧。阿根廷本来也不是经济多么发达的国家,但它的球员大多效力西方,将体能商品化,享受高薪,饱受赞誉,平时物质和精神的诱惑也多多,久而久之,远离家园,就不由得显出文明的弱态,体质的虚浮。当然,你可以用西德、意大利等国的频频得手驳倒我,但我要说,球赛的输赢是一回事,从球赛中展示的双方的精神力量是另一回事。能不能说,喀阿之战是来自田野的自然魄力与精美化的商品体育的一次精神较量呢?至于日后喀球员声誉大起也卷入商品化,也到西方去赚大钱,那是以后的事,又当别论。

阿根廷失败后大呼:“我们被抢劫了!”(这句话己成为一切失利者自慰的口头禅,有趣。)马拉多纳则惊呼:“我从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仿佛被踢断了腿,内心空荡荡的。”彼时彼际,人们还不认识喀麦隆,还想靠自欺讨生活,还惧怕这严酷的事实。其实。“被抢劫”的是喀麦隆,他们没有窃取任何东西。同样程度的犯规,对阿队作为一般问题,对喀队则不是黄牌,就是红牌,直弄到九人对十一人的局面。然而,喀麦隆还是赢了。

我能感觉到,喀麦隆队似早有思想准备。他们懂得,一个新生的东西要崭露头角,要站住脚跟,总得付出代价,总要吃些亏,受些委屈,总得经历一个逐渐被承认的曲折过程。这个过程有时还会以激烈的形式表现出来。过早地要求“公平”、“公正”、“合理”,虽然有理,却要不来;企图省去被承认的过程,与时间作对,也不可能实现。大约正因为如此,那一张张黧黑的、憨厚的、纯朴的面孔,经常呈现出“无表情”状态,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罚而不怒。那神情似在说,让一切付诸时间吧。在喀麦隆与英格兰为争取进入“四强”的战斗中。喀队几乎已经胜利,终因连罚两记点球而停在“四强”门槛边。那天的黑衣法官是门德斯,也就是在决赛上重旋点球法宝的那一位。不知为什么,我总疑心在喀英之战中,这位裁判大人的内心独白是:你喀麦隆能进八强就顶破天了,还想干吗?我可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事实上,万事万物何尝例外。搞创作,做实验,推行改革,谁也很难不在歧视、轻蔑、刁难中忍耐,而后逐渐奋起。

我曾看见一件印刷的古巴比伦的浮雕,叫《垂死牝狮》,是古代珍品,表现一只无比勇猛、浑身散溢着蛮力的狮子,虽身中数箭,依然怒吼趱行,气势骇人,大有“困兽犹斗”之悲壮气概。我心目中的喀麦隆队,正是此种意象。你看他们,稽获阿根廷,收缴罗马尼亚,横扫轻视他们的哥伦比亚,最终倒在“四强”门边。至今谈起,其势令人生畏。他们的革命性乃在扬厉了人类原初的生命活力。

然而,喀麦隆精神还不限于此。报端曾披露他们的赏钱如何如何之高,好像球员的顽强全凭金元支撑似的,后来喀队驳斥了此说之不确。有赏钱大约无疑,但喀队的节节胜利,要我说倒恰恰来自非功利的较为高尚的情操。因急切的功利目的而狂躁奔突者,和在健全的理性精神驱动下积极拼抢者,区别是看得出来的。哥伦比亚门将伊基塔天真固天真,矫健固矫健,但他在远离球门的地方忽然弃职改行,大露盘带之姿,实不无自炫的虚荣。这还只是虚荣,至于被黄金腐蚀者恐也不乏其人。君不见,连金灿灿的奖杯都被熔化了。喀麦隆队不是这样,他们团结一致,“团结得像一个人”,又不束缚每个人的自由创造,甚至在四名主力损折的情况下,也未能杀其锐势。在喀队每个人的心头,燃烧着民族自豪感的烈焰。他们说,我们不但为非洲,而且是向全世界做出自己的贡献!

也许我把喀麦隆人有点理想化了,但我确实在他们身上感觉到斯巴达的精神复活,奥林匹克精神的发扬。古希腊伯里克利时代是令人神往的,那蓬勃的朝气,那坦荡无邪的眼光,那对人的体能和美的讴歌,那勇猛尚武的豪放,确是人类的骄傲。喀麦隆人不是古希腊人,但这不影响他们汲取或沟通人类的力与美的历史。固守温泉峡的三百壮士,无一投降和逃亡,后人立碑云:“亲爱的过客,请带信给我故乡的人民,我们在此矢忠死守,为祖国粉身碎骨!”

勇敢无畏的喀麦隆队,你们是否也是如此?

男儿有泪不轻弹,马拉多纳哭了,哭得多么伤心!你是在为裁判的苛刻而哭吗?你是在为你的球队和你的祖国的失利而哭吗?你是在为得不到高额的赏金许诺而哭吗?你是在为决战中你的无所作为而哭吗?你是在为你将告别你曾洒下无数汗水、留下无尽悲欢的绿茵场而哭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在我看来,你是为你所承受的苦难和你在黄金与名声的枷锁中日甚一日地丧失自由而哭呀!

马拉多纳该被指责的地方太多了,但我还觉得,他的形象愈来愈可爱,对“伟大的球员”的称号,我也有些愿意接受了。你看他,矮矮的身,浓浓的眉,憨憨的态,没见他畅怀大笑过,脸上永远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悲悯神色,颇有种受难耶稣的样子,或者现代“拉奥孔”。踢球本是寻求自由和展现健美的活动,可在他那里,连足球的定义似乎都要改变。他的自由被掠夺了,他永远陷入比别人多得多的重围、剿灭之中。足球成了一种苦刑和重负,这是不是足球在特定人物身上的一种异化形态呢?他一得到球,足球便迅速变成橄榄球,追、打、踢、绊全都接踵而来。每每看到他被“拥抢”,被“横扫”,被“老鹰抓小鸡”,他于是马失前蹄,转圈儿翻跟头,长时间亲吻草皮,我感到他从事足球已从寻求自由转化为承受额外的苦难。妙的是,习惯成自然,在他身上犯规正在日益合法化。也许,有人在他身上犯了八次规,只有一次被罚,他反会感激起裁判来。他没有怨言,“全都背起来”,他的忍耐精神让人感动。他,似乎已经认命了,该怎么踢还怎么踢。

“手球事件”,群情哗然,风雨满城,他的行为确乎不太光彩。有人挖苦得妙:“世人只知他脚下的功夫迷人,孰不知他手上的功夫也极有造诣。”但他后来是说了实话的,“当时我不由自主就把手伸了出去”,结果遭到更多的詈骂。其实,生活中有多少人,办了错事却千方百计自辩。马拉多纳真实招供,反倒不见容于世。说真话的遭打,说假话的受奖,《立论》里的情形不又复现了吗?要是仅在球场上遭打倒也单纯,问题是球场外的喉舌对马拉多纳特别关顾,污蔑、造谣、逗火儿,以至通过警察找碴激火来破坏其情绪。马氏好像并不天天辩诬,他该怎么踢还怎么踢。

据说马拉多纳的资金有上亿元,开了托拉斯,还有专职的经纪人,不知确否?还好,我从他心理上、行动上、精神上不怎么看出被金钱的斧子、****的魔爪斫丧过的印痕,他依然有内在的蛮魄。他也没有因名声的重负而不敢动作,一筹莫展,处处考虑塑造光辉形象。首战失利后,他哀号过,但毕竟说出这样的话:“我们不能这样呆下去,我们必须鼓起勇气重新爬起来!”勇哉斯言!阿根廷终于越打越好。从低点向高峰回升。

马拉多纳哭了,哭得多么伤心!我猜想,你虽然没有勇气砸碎黄金的枷锁,但在心的深处,你一定渴望做一个自由的人、幸福的人,哪怕从此不再被人注意呢!

若说马拉多纳可爱,喀麦隆的老将米拉就叫人感到可亲。可亲在何处?看来看去,我总觉得米拉像中国佛庙里的某一个金刚,他面部的表情可用“宠辱不惊”四字概括。他的踢球似乎真有古希腊人的纯真。别人射入球总要大跳大嚷,他则不同,却跳起了迪斯科。这个跳,太天真了,太真纯了,太不功利了。功利的人是跳不起来的,硬要跳,也不会那么自然、放松、有趣。只有内心没有瑕疵和阴影的人,才能跳得那么潇洒啊。我很少看到米拉与裁判争吵。他似在默默忍受和坦然对待自己的处境,不怒,不怨,只去奋斗,让事实说话。这种人在生活中是最可畏的。一九八四年他就挂靴了,带着孩子消闲度日,这次被召回,他说“选择权在教练,我只尽力而为”。有一次,他对场上一位躁切的犯规者说:“嗨,你不要把输赢看得那么重嘛!”这绝非忸怩作态,实乃看不下去的好言相劝。虽然优秀射手很多,我却以为,米拉的频频破门,首先得力于非功利、超功利的自由感。美即自由。米拉的每一进球,都把美感和欢乐送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