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功利心重、只有紧张感而缺乏自由感的优秀射手是谁呢?最典型者,斯基拉奇也。也许西方人很欣赏这位机智的、高效率的偷袭专家,我却一面承认他的厉害,一面对他“鼓上蚤”式的风格,有所保留。他站位佳,灵敏度高,穿插飘忽,专门捡漏儿、钻空子,隐蔽性强,似乎总在寻找别人的弱点,给予致命的一击。不过,他的进球往往有种朦胧的、混合着越位嫌疑的色彩,叫人语塞,也令人不服,甚至激起对方的恼怒。说来不信,在与阿根廷一战中,他补射的球似乎是越位。倘若队友射门,门将没扑住,他赶上去一脚破门,当然不是越位。可是反复研究电视画面,队友举脚射门前的一瞬,他已蹿至门前,门将没扑住,他就近补射入网了。一切发生在一秒钟之内。他的越位被欢呼的声浪遮盖了,再也没人细究他的举动了。后来对方发觉了他的诀窍,严加防范,他就完全被冻结了,仅半场时间越位达十次之多。当时我想,故意手球要罚黄牌,这种无休止的有意越位,难道不该也罚罚黄牌吗?惜乎尚无这种规则。
也许我太苛求他了。从自由竞争的眼光来看,斯基拉奇是杰出的,只要能得分,你管我是怎么得到的。但是,若从道德化的眼光来看,斯基拉奇就有付出的少,得到的多,以最小代价获取最大利润的特点。多少千辛万苦的努力,偶因不慎,便被他顷刻之间化为灰烬。他是个破坏力极大的怪才。其实,“斯基拉奇模式”在我们的经济改革中,人际关系中,比比皆是,如何评价,亦属难题。乡村小企业家,精明的个体户,猝然之间“暴发”了。是一味挑剔,还是承认他们的价值?恐怕必须承认。斯基拉奇不但是球星,而且是最让人难忘、最有魅力的球星。听说他也是苦出身,至今还在乙级队效力,大放异彩之前是替补球员。“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他的处境和作为不难理解。有道是,“不能像大炮一样轰进去,也要像蚊子一样钻进去”(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拉斯蒂涅语)。斯基拉奇啊,你不愧是西方竞争社会中的宠儿!
四
看足球赛,发现场上挫折与奋起交替,失利与“投入”循环。有多少回,经过千辛万苦,前仆后继,终于攻到门前,但功亏一篑,令人扼腕,那滋味对球员一定是很苦涩的。可是,看吧,他们又投入了,又开始了,窥伺着,闪击着,冲撞着(失利的一刹那已成历史),又腾起拼搏了。他们就这样无穷地奋争着,轮回着。这多么像人生,多么像事业,多么像命运!足球的快乐、力量、刺激性,就寄寓在多数情况下劳而无功的拼搏之中。常见有些人看完一场激烈竞赛,仅因没有进球,便发牢骚说“没啥意思”,好像“意思”就在输赢。这种人很难明白,目的(如输赢之类)只是手段,过程(拼搏中的曲折回环)才是目的。所谓球赛,就是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过程,人生和命运不也是同样的过程吗?
在绿茵场上,老庄的无为、不争、贵柔、退守之类的哲学,似乎显得黯然失色,没有存身之地,也不能给任何人提供安慰。看苏联与罗马尼亚、与阿根廷的争战,苏队的雍容大度、理智作风,我是喜欢的,它的不露声色、注重节奏感,也别有一种美感在。可是,它太缺乏争锋意识,太缺乏紧张感和躁切感了,貌似老成持重,其实禁锢活力。看到后来,离终场尚早,我却不敢抱任何挽回的希望,挽回颓势是需要精神状态的。罗马尼亚一上来就敢冲敢打,他们有取胜的必要心理基础。苏联总是不敢大脚开球,总是盘带呀,短传呀,耐心得很。这不只是战术问题,而是一种减缓时间,与时间妥协的荏弱心态。一句话,缺乏冲刺精神和拼搏精神。为什么这次世界杯“替补队员”神采突变,锋芒毕露?喀麦隆的米拉,意大利的斯基拉奇,哥伦比亚的雷丁,莫格兰的普拉特,哥斯达黎加的梅德福,还有阿根廷的年轻门将戈伊凯切亚(幸亏蓬皮杜负伤,不然阿根廷足球的历史非得重写不可),都曾是坐冷板凳的角色,可正是他们创造着奇迹。人处在替补的位置上,就有“前视”的必要。人跌入填补空缺的窘境,就有压力降临,只有飞动的箭才有前途,固定安全的位置意味着僵化。有本书介绍过一位拳王,不当冠军时他打得好极了,一旦登上冠军宝座,就立刻不行了,打得糟糕,迅速垮掉,下台后忽然又打得很好,这大约就属“替补效应”吧。这次小而弱的球队往往威胁老而强的球队的生存,也同此理。哥斯达黎加人在受到轻视时说得幽默:“足球赛是十一个人对十一个人,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啊。”
巴尔扎克云:“偶然是最伟大的小说家。”其实,偶然之于足球,之于人生,莫不如此。这一回的世界杯,偶然性之显形,命运感之飘忽,巫师之受挫,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巫师曾占卜,决赛将在意大利和西德间展开,现在只好赧颜低首:赌注的最大受益者不是看客,而是老板。“运气”成了最时髦的名词。我想,运气和机会应属两个不同概念。机会是理性的,是可以把捉的,运气则带有非理性色彩,实乃主客观“合力”以意外的形式表现。人们之所以迷信,大约正因为有鉴于运气的不可理喻,命运的不可掌握,畏惧偶然,担心横祸发生。
可是,“偶然”有什么不好呢?设若球赛一切如巫师所预言,那还有什么意思;设若人生的一切按部就班,那该多么乏味,多么无趣!人人都盼望走顺利笔直的路,可真要走一辈子笔直的路,真要把什么规律都洞察个精光,这世界、这人生还值得留恋吗?
偶然之中有必然,运气里头含真意。世界杯最后的几场点球大战,把偶然、运气推向了极致。倘若你把足球只看做体能、速度、技巧的交锋,那你就无法理解这一切;要是你能看到足球不但比意志,更比心理的承受力和强韧度,那你就有些释然了。扑住两个点球的西德门将伊格尔内说:“我忽然意识到第四个球会扑住,就使劲盯住罚球手皮尔斯,直盯得他露出紧张神情,我心里就有底了……沃尔德上来,我又立即用双限紧盯着他,交锋五秒钟,他便低垂了双眼,果然一脚踢飞了。”嗬,这成了眼光大战,伊格尔内的眼光是否有毒呀?有毒则未必,心理的压迫力通过眼光压倒对手倒是真的。这是心理能量的短兵相接。记得萨特的书里说过类似的现象:“我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另一个陌生人抬头盯我,立刻我成为他的一个对象,一个物,他在把我看成对象时就消灭了我的主体性,我感到惊慌,于是我反过来盯住那人,也把他看成一个对象,只有这样,才避免化为别人眼里的一个物。”这话也许没多少道理,但足球赛中心理能量的对峙,似乎尚未得到广泛的重视。
五
喧嚣声虽己远去,我却还在暗自思忖:足球的魔力何以如此之大?它何以有如飓风搅动全球?对一些貌似有理、其实空泛的解释我没有兴趣。为什么地球上至少有九十多亿人次目不转睛地紧盯着电视,连一向温柔娇娜的女士们也兴奋得面孔发红,争论得耳根发白?这到底是着了什么魔?投票竞选不得不停止,国际交往不得不改期,总统潜迹罗马,总理闭门谢客,有的国家,干脆宣布全国休假。热衷功利的西方政客啊,在小小的足球面前,居然也会暂时收敛他的勃勃雄心。至于万头攒动的人群里,押宝的,打赌的,占卦的,号称“足球流氓”耍泼的,更是不计其数。终场哨音响处,又有轻生的女人,上吊的男人,给人间平添无数泪痕。阿意之战后,人们涌上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头,高呼戈伊凯切亚的名字,尊他为民族英雄:而在那不勒斯,人们低吼着“马拉多纳是恶魔”的咒语,用石块砸马拉多纳的住宅,罗马的街头巷尾彷徨着眼睛哭得红桃儿似的妇女。难道人们不知道,这是体育。这是游戏,不值得那么动情,那么伤身的吗?然而,你是劝不了他们的。足球与人类本性,与社会心理,与民族感情想必有着极深刻的联系,否则就难以解释了。
此刻我忽然想到古罗马的“大斗技场”。那里也曾坐满十万以上的看客,那里也是“千万人的喧哗就像火山在地下发出吼响一样:千万颗人头的转动和千万双手臂的挥舞,又好像狂暴海洋中汹涌的巨浪”。两千多年了,那情景与今天的球场多么相像。当然,“大斗技场”里演出的是角斗士的厮杀。角斗士与猛兽的搏斗,那是奴隶社会的嗜血惨剧。但是,我总觉得,自从老泰克乌斯国王建成“大斗技场”,是否意味着千百万人聚集一起,观看格斗、对抗、厮杀,从而领略刺激、亢奋的传统开始了呢?尽管斗技场里的对象和内容换了又换,就人类需要满足观赏“力的较量”这一点而言是否始终未变?现代足球是否是古代的角斗士在形式上的替代物呢?
不,这太抽象太含混了,这不是真正的原因。于是我又转而想到奥林匹亚神殿的雕塑,想到《掷铁饼者》引而不发的身姿,想到人类爱美、爱体育、爱竞技的天性。熔速度、力量、技巧、意志乃至舞蹈、音乐于一炉的现代足球,不正是人类展示自身力与美的绝好证明吗?足球大概正因为满足了人类直观自身力量的欲望,才大受青睐的犯。
这好像有点说服我自己了,可总觉得过于玄妙,似仍难说明那么多人那么狂热的原委。我便又忽发奇想,想到如今的世界据说是到了和平竞争的时代,太平静了会不会觉得缺点儿什么,反倒渴望有什么打破闷局,而世界杯赛像不像一场模拟的世界大战?它虽不流血,但可否看做人类战争欲的一种替代?不然,败者何以如国丧,胜者何以如凯旋的远征军?有的动物学家和行为学家曾宣称,人类的攻击性与动物同出一源,都是原始本能的表现。科学与否我不知道,但我想,要说足球大战是把这世界上各种力量的较量“移情”到球场,以球赛的形式曲折显现,也许不无道理吧。
哦,不,你不该提什么“战争欲”,你何不从相反的方向思索?你看,这个世界,种族、肤色、语言多么不同,可人们总有共同的欲望,总在寻求同一的规则,同一的价值,总渴望情感的交流。足球也是一种语言,一种特殊的超种族、超国界的竞争语言,一种人类语、世界语。为了人类的和平、进步、强大,为了人类自我完善,足球才成了伟大的象征啊。
午夜消逝,天将破晓,我们不必分手。虽然我们没有找到终极答案。但就在我们的身旁,亚运的圣火即将点燃。推开窗户吧,打开门扉吧,迎着晨曦奔跑吧,太阳已在东方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