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达自选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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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化石玄想录

我查了日记,发现我迷上古生物化石已有八年光景了。事情好像是从硅化木开始的。有天在集市,我瞥见一截“树桩”孤零零戳在那儿,便用手去摸,感觉冰凉至极,试着去掂份量,竟沉重得抱不起来,不由大为骇怪。后来知道,这便是硅化木了,俗称“木变石”。若说它是石头,分明呈现着树的形貌,那弯曲的树干,鼓突的树皮,回旋的年轮,以至树结子,都跟真正的树桩毫无两样;若说它是树桩吧,其硬度、质地、重量分明又是一块道地的顽石。这真是生命与石头的绝妙交合,生命钻进了石头,遂化为永恒。我们一直在赞美艺术的不朽,其实这才是最伟大、最浑茫、最自然的艺术,是无可比拟的雕塑。不独硅化木,品类繁多的古生物化石都不是单方面的创作,而是集合了宇宙、地球、生命的共同智慧,以极大的耐心在时间的长河中孕育的珍宝。

我爱化石,因为化石的世界无限瑰丽和复杂,每一件化石,无论是动物的还是植物的,都能勾起我对太古代、元古代、古生代、中生代和新生代的生命奥秘的无尽遐想。在这里,时间往往是以百万年、千万年、几亿年来计算的。科学家们有个大致估算:平均一万只动物死后,大约仅有一只会成为化石;而设若一万块化石藏在地下,平均也只有一、二块能被发现。化石之珍稀,可见一斑。并不是什么动物死后都能变成化石的,绝大多数在迅速腐烂和风化后无踪无影了,如果是被火山滚烫的熔岩吞没,更会烧个片甲不留。昔有火山爆发后形成化石一说,其实是不准确的,唯有火山灰的掩埋还有可能。于是,只有极幸运的死者恰好被尘泥或沙浆复盖了,经过千百万年和几亿年的“置换作用”,其硬壳和骨骼部分才会变成“石的内涵与物的外形”相统一的化石。化石只能存在于沉积岩中,就是这个道理。

每当我抚摩每一块动物化石,不管是震旦角石,是三叶虫,是鱼,是龟,是蜻蜓,还是贵州龙,我总惊讶于它们灵动的身躯何以在一刹那间凝固了,忍不住要猜想,是在一种什么情况下它们突然停止了呼吸?这从天而降的大祸究竟是什么呢?这生死之谜作为极大的悬念,作为永恒的悲剧美,久久郁积在我的心间。我迷化石,主要就是迷的这种不可索解的美感。有些情况是比较清楚的,比如剑齿象群不慎失足陷入了沥青湖,久而成为化石;又如,树枝折断,带香味的树脂溢流,引来昆虫却给粘住,再滴落到地下,久之而成为琥珀。至于猛犸象掉入西伯利亚冻土层中,一朝掘出,鲜艳如生,连皮毛都还有弹性,那属于雪藏,也称为“化石”。

吕雷曾送我一只茂名龟化石,因基岩已近铁矿石化,非常沉重,他从湛江一路拎到大连,我恰不在,就再由高洪波从大连转带给我,两位所受辛劳,使我由衷感动。但这只龟的形象有点呆头呆脑,只留下一个躯壳。我知道,任何龟化石都不可能有头和爪的,因为它缩得太快。另一块我自甘肃河州购得的陆龟,也无头爪,但那高耸的背脊和微凹的腹甲甚是憨厚。它属于新生代晚第三纪的产物,因而石化程度不高,近乎硬石膏壳。这些化石,也包括寒武纪的三叶虫、鹦鹉螺、三叠纪的海百合、中生代末绝灭的菊石,它们临终前的模样大多比较自然,从容,有种寿终正寝的坦然,原因是或者其物种已不能适应环境,或者遇上了海陆变迁、冰川融化、海侵和海退等等。这是很合乎达尔文进化论的。

然而,小到贵州龙,大到喜马拉雅鱼龙,还有甘肃鸟、辽宁鸟,它们本来活得好好儿的,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可为什么突然就被“定格”在某一瞬间,成为水远的雕像?有些情况仅用进化论是解释不通的,恐怕要往灾变论上去想。现有这么一只贵州龙,她藏在哪里暂且保密,她前肢雄壮,后肢劲健,指爪关节历历可见,整个沥青色的骨骼架浮雕般凸现于岩板之上,当她长长的颈牵引着三角型的脑袋正要来个大回环,一双大眼孔正回眸射出惊愕的目光时,她就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姿势上不能动了。她显然不是日渐衰竭至死,而是突然死去的,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山崩?地陷?窒息?电击?她产于海相地层,当时的海洋会发生什么呢?我有时会想到头疼也想不明白。关于恐龙在六午五百万年前的大灭绝,更是著名的疑案。最新的权威的假说是“小行星撞击说”,说是当时有小行星突撞地球,撞出了直径达几百公里的深坑(据说在加拿大海域已发现此大坑),刹时间尘埃蔽日,天地漆黑一团,巨石如暴雨倾泻,气温骤降似冰,氧气缺失,破坏力相当于一千颗氢弹同时爆炸。众恐龙不被砸死,冻死,也得憋死,可叹中生代的霸主,英雄一世,却来不及告别一声就在白垩纪末尾绝灭了。人当然不可能窥见这一旷世悲剧,因为人的历史满打满算也才三百多万年,但人却是可以幻想这一悲剧的,幻想可能比亲眼目睹更具刺激性。喜马拉雅鱼龙的遭遇则更富戏剧性,它本是海洋骄子,腾上跃下,自负得很,可是印度板块忽然向北漂移了,猛烈地与亚洲板块相撞,一眨眼就把它高高举上了世界屋脊。在那里,今人发现了它的牙化石。我想,倘若要吟味生命现象的风云莫测,大起大落,恐怕莫过于这一块块的化石了吧。

然而,化石给人的启迪并非全是任凭大自然摆布的消极,面对着“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壮阔图画,那优胜劣汰的竞争和自强自立的奋斗不是显得更重要吗。比如奥陶纪的震旦角石,呈圆锥状,流线型,要沉底它就吸进水,要前进它就喷出水,据说潜水艇还是模仿它的结构制成的。但它终究是无脊椎动物,没法跟鱼竞争,于是泥盆纪就成了鱼的天下。后来,一部分鱼因海中过分拥挤,拼不过人家,生态日蹙,便又有了变鳍为腿,登陆求生的壮举,便带来了两栖类的产生和繁荣。接着,为向陆路全面进军,两栖类又演化为爬行类,终有伟大的恐龙时代来临。可惜恐龙的适应性毕竟不能与哺乳动物相比,尽管那时哺乳动物极渺小,但继恐龙灭绝之后,就迎来了哺乳动物的大发展。看啊,一批物种灭绝了,另一批新的物种又崛起了,开拓,发展,变异,进取,真是前仆后继,生生不息。谁的抗灾变能力强,谁就是胜利者。

那么人呢?几乎从46亿年前地球诞生,继而有了水,有了生物起,生命就踏上了演化的长途,延至今天,千变万化,才变出了人这种最高级的生命。人们常说,化石是地球的史册,每当我抚摩着手边的化石,翻动着这部大书时,总会作此不着边际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