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古之风,平地而起,不知不觉间,从南到北冒出了无数的文物商城、古董地摊、民间工艺一条街之类物事,其规模之大,从业者之众,令人惊叹。北京东南角有个潘家园星期天市场,不到者不知道,初到者吓一跳,仅卖古董的一角场地,全盛时有近千个摊位,万头攒动,摩肩接踵,北调南音,喧若鼎沸,所陈物类之繁,莫可细数。举凡轻瓷重铜、老玉古钱、玛瑙晶翠、奇瓦怪砚、石雕木刻、青灯古佛,应有尽有,让人恍惚间怀疑,这是在“****”后的中国吗?这是在现代化京都的边上吗?这么多的老古董何以如一夜之间从地底涌出?
其实,就在潘家园地摊附近,还有北京古玩城大厦、工艺街、朝外文物市场等等商店,经营项目类似,气魄也都不小。这还没把官园、什刹海旧货摊计算在内。这似乎有点让人担心,果真有那么多人买古董吗?在寒风中鹄立的摊主们,守株待兔一日,真会有什么收获吗?其实不用担心,一般说来,有多大市场就有多大需求,或者,有多大需求就会形成多大市场,古董业的繁盛,恐怕是当今值得注意的一种商业现象,也是值得注意的文化现象。古云,玩物丧志,但要玩物还须有玩的气候,大率承平日久,天下晏然之际,玩古之风便会蓬勃起来;大率渐入小康之境,手头略有几个闲钱对,玩古之风也会蓬勃起来。我们不愧是文明古邦,好古之风由来久矣。人们摩挲一件玉雕,把玩一面铜镜,旋转一只瓷瓶,事实上是在品味一种文化,吸引他的既有外观的美,更有某种凝结其间的精神和意蕴。更何况,除了真正的玩赏者,还有囤积癖、占有狂、倒买倒卖者流,这市场焉能不兴旺?就出售者一方来看,他们之风尘仆仆,千里奔走,不惧寒暑,要将摊位坐穿,最大的秘密可能是,古董无定价,卖不好或仅得数十元,但时来运转瞬间可致万金,乃致富捷径,况且真假奠辨,扑朔迷离,回旋余地大,颇可一展身手。
不可思议的是,我也渐渐跻身玩古者的行列,真是风气所被,概莫能外。朋友说我是不是提前进入了老境,我看不是,我小时候就喜欢石雕木雕什么的。我想,寻根是人的天性,玩古可能也是人的天性,气候适宜,就会萌动。年来,我用很小的资本买了些玉呀佛呀青铜器呀之类的小玩意,开头还很得意,以为慧眼独具,淘筛有术,每每炫耀于朋友之前。转的地方多了才发现,不但大多是假货,价钱方面也上当了。例如批量生产的铜鼎铜佛,在潘家园南墙根一件只需四十元,在什刹海同样东西就会要价一百元。再如号称“明仿宋”的哥窑瓷器,他张口就要五千,你多转转,会接二连三地碰上这类“珍品”,要是真买的话,一番讨还,可能就下滑到五十元了,令人啼笑皆非。目下的古玩,基本都是仿制品,不过借仿制品让人们满足一下玩古欲,不然满街都是宣德炉,宣德炉何必还要叫宣德炉?待一一识透了这些把戏,我的玩古热也就降温了。
但我的兴趣又转向了化石。与滔滔假古董相比,化石是诚实的。请问,还有比石头更实在、更牢靠的东西吗?我于是打定主意,做一个化石收藏者。我实在喜爱化石,它能把我带进苍茫悠远的太古,一只三叶虫,一条游动的鱼,一片冷杉林,忽然在沧海桑田的大交中压在了山岩的下面,经过几百万年的闷暗岁月,终于化为石头,但它还是虫,还是鱼,还是树,它用永恒的姿态表现着生命不灭的意志。抚摩着这石质的翅,石质的鲳,石质的树皮和树叶,怎能不惊叹时间与生命的合二而一?化石是一切雕塑中最伟大的雕塑!你想,正在水边盘桓的鸟,正在水中游动的鱼,忽然在迅雷不及掩耳的遽变中凝固了它的姿势,貌似悲惨,其实完成了天地间最悲壮的涅槃,进入了永恒的归宿。这让我想起著名的雕塑《阿波罗与达芙娜》,日神阿波罗追逐着河神的女儿达芙娜,眼看要追上了,手都快摸着达芙娜的长发了,拒绝爱情的达芙娜惊恐地呼喊道,爸爸,快救救我吧,你把我的美貌毁掉吧!话音未落,她的头发化为树叶,丰乳缠上一层树皮,双腿变成了树根。化石的境界庶几近之。据说人类成熟后的时间还太短,至今尚无人化石发现,可见要修炼成化石,多么不容易。
起先我搞到两块硅化木,木桩子似的戳在窗台上,那树皮和年轮清晰可辨,煞是有趣,继而又搞到几块松杉枝叶似的小石片,像微缩森林似的,也很提神。接着我就开始收集动物化石了,我觉得动物化石要更活泼而富有生命情趣。市面上有一种所谓锦州狼鳍鱼化石片,还有蜥蜴化石,我都买了,朋友说这是假的,平板板的像刻画上去的,我不信。不久,在潘家园我看到这种化石片像小山似的堆积着,才有些怀疑。我就问一位兜售者——一个模样十分憨厚的穿军大衣的小伙子:这化石有没有假的?他竟坦率得出奇,说,有真有假,随手指着一小块蜥蜴化石说,这是假的,但又泛指着大堆化石说,这都是真的。我看他实在,就进一步问,你有没有凸出来的、身子完全变成石头的那种鱼化石?他说有啊有啊,就很神秘地从纸箱中掏出两块大石板,上面果然有鱼的痕迹,他指给我说,这是一整条鱼的化石,剖开石板,就一凸一凹成了这形状,你看,无不对应哪。这还能假吗,我当即用一百八十元买了下来。回来一看,凸的那面有点脏,就去洗,用刷子轻轻一刷,赭色的“化石皮”竟掉了一块,里面的颜色裸露了,跟石板一模一样,白刺刺的。再一细看,为了让鱼凸出来,这石扳被暗暗剥去过一层。我于是全明白了,坐在那里生气,想象着作伪者在炮制时的丑态。第二天一大早,我赶赴潘家园,那憨厚的小伙子居然在,四目盯视片刻,他有点躲闪,我只说了句“你的化石,噢不,你的石板,我不要了”,就静待着大争吵。奇怪的是安静极了,他的脸在晨光中微赧,他什么也不说,准确无误地掏出了我昨天给他的钱数。我走了,不愿看他的尴尬,也不知他用何等目光看着我的背影。
上当上怕了,也来了气,就在一瞬间,我忽然痛下决心,要买就买个真货,买个高品位的真化石。我知道附近豪华的古玩城里有一只乌龟化石,此刻,我集合了身上所有的钱,如果还不够分量,我愿把我整个身子投放进去,直到把它买到手。
多么敞亮的大厅,多少光怪陆离的玩意儿,一走进这富丽堂皇的所在,我心里就踏实多了。据说柜台都出租给个体户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此高雅的地方,不上档次的东西想进也进不来呀。在某柜台,满面春风的女售货员小贾为我隆重地请出了罕见的宝物——乌龟化石。它果然神秘不凡,古意盎然,仿佛经历了亿万年,偶然遗落在石缝里。它没头,也没爪子,只剩下完整而坚硬的龟背,约巴掌大小,但动势宛然。与一大坨石头连在一起的龟背,已完全石化了,但纹理尚清晰,看起来老玉似的透亮。更绝妙的,是它竟然还有龟甲的残余,虽一小片,却黑油油地放着光。啊,这自然的奇迹,太令我惊喜了。我抚摸着它,幸福得眩晕。攀谈起来,小贾竟是我的半个老乡呢,她说,她的老板是青海地质队出身,本想自己收藏的,既然我想要,又是老乡,那就只好割爱;现在标价一千八,当然可以商量,但进价就七百元,恐怕少于八百就不好说了。是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八百就八百。掏钱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形象很豪放,很高大,心想,熬夜写几篇东西,这钱我能挣回来。我说宝龟有点脏,回去清理清理,小贾淡淡提醒道,这是贵重东西,别用水什么的乱弄,就用小刷子刷刷,保护好原貌。
是夜,台灯下,我贪婪地、反复地赏玩着宝龟,连连啧叹,真是造化的极致啊。只是,石坨子的后背有一小块多余的石棱,使它在放入我特意为它腾出的玻璃匣子时总也放不平,何不削平之?我就用刀轻轻一撬,当啷一声,小石块掉了,用手一捻,怎么变成了粉末?再用刀在龟背的隐蔽处一刮,又有粉末纷纷落下!像神灵附体似的,我立刻闪电般地想到了大西北原野上雨后的干胶泥,不跟这一模一样吗?要是趁湿再把乌龟壳往下一按,形状和纹路不全出来了吗?那么龟甲呢,这总假不了吧,它应该是石化了的,让我用刀挑挑,咦,怎么它有纤维?这就是说,它是把现在的龟甲粘上去的了。多么巧妙的构思,多么机密的设计!
刹那间,我感到恐惧,我为我的发现而恐惧,我为人的可怕而恐惧,我还感到荒诞和滑稽。看看窗外的暗夜,我简直要窒息了。我顾不上想到别的,只是恐怖地感觉到,在某个遥远的角落,暗藏着一个我的对手,他曾像我一样狂热地喜爱过化石,所以他知道我一定要来买化石的,这一只胶泥乌龟就是他特意为我制作的,我好像已经看到了他阴沉而叵测的背影。我有些害怕了,宁愿没有刚才的发现,宁愿相信它是真的化石。我还忽然冒出了阿Q情结:这玩意放在家里跟放在博物馆有啥区别,假就假吧,何况,“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嘛。但我毕竟心里难受,觉得有一种东西就像腔泥乌龟似的在一块块地崩塌——对人的信心吗?
第二天,我和我的朋友大维出现在古玩城,我一眼就瞥见了柜台边我的同乡小贾,她笑靥依旧,不过忽然给我胶泥面膜的感觉。我说我不要了,她笑着说,这是从何说起呢,你是看过几次才买的,我说我看了几次都没看明白,说明这东西太神了。她突然粉面含威提高八度厉声叫道,难道说它是假的吗?我微笑着说,是的,它是假的,还是留给你的搞地质的老板自己收藏吧。这时围了许多人,有好事者掰下一小块“石头”放到嘴里尝了尝,又吐出来,说真是泥的。小贾总算把钱还给了我。一个憨厚的商场的中年人诡秘地凑近我,说,钱还你就算了,快走,这里很复杂。言下之意会有什么不虞之灾似的。
走出古玩大厦,正午的阳光晃眼,像白炽灯似的不真实,周围的建筑物海市蜃楼似的浮动着,像无根的浮萍。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自己存在与否,便下意识地摸了摸门廊的石柱子,硬硬的,凉凉的,说明还是有真东西在。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觉得好像度过了人生的一个大坎,绕过了一个陡弯,从现在起,我该平静下来了,我该去做我该做的许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