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达自选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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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尔羊来思

一日,忽然接到我的同乡,书画篆刻艺术家陈冠英、张维萍夫妇寄赠的“百羊交泰”长幅,一百方“羊”的篆刻印章拓在宣纸上,红白相间,列出赫赫方阵,令人目醒神惊,为之一震。他们知道我属羊,所以寄来百羊图,其实他们在熬过十多年的无数个昼夜后,已刻成了一千两百方生肖印章,百羊图不过是其中的十二分之一罢了,至于百龙图、百马图、百虎图、百蛇图们是怎样的壮观,我尚无缘窥其全貌。这可真是一项罕见的浩大工程,恐怕为了这一千两百方石印,光是磨落的石粉也得装上几大筐,更遑论倾注其中的灵智和心血了。

抖开百羊图,似有一股强劲的生命热流迎面扑来,又有恍然置身兵马俑堂皇之阵的感受,所刻虽是千姿百态的羊,或静卧,或蹦跳,或健举向天,或回眸凝思,但总有种“人化”的气息流荡其间。名篆刻家唐醉石之子唐达成先生看后评日:“气魄宏大。”不久,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专门报道了冠英夫妇的艺术成就和刻苦精神,我这幅百羊图的身价遂大增。

冠英夫妇要我就百羊图说点什么,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好像愈是思索生命现象,困惑反而愈多。因为属羊,我有时会冒出很怪的念头,比如暗忖自己哪些地方像羊,平生的性格命运与羊有没有干系之类。再看周围的熟人,比照他们的面貌神气与他们的属相,有时候还真能让人会心一笑。现代都市人离狩猎文明、农耕文明愈来愈远了,但人们仍能牢牢记住自己的属相,也真是一个奇迹,倘若只是远古风俗的残留,恐怕不会留得这么顽固。莫非在属相与生存、生肖与生命之间,真有什么割不断的深刻的文化血缘么?印度有一首古歌唱道:“部分脱离整体只是梦幻,万物与汝共一灵魂”,似可给我们一点暗示。我们自以为远离了动物世界,现代得不能再现代了,其实,不管人类怎样智慧而尊贵,却无法摆脱宇宙生物圈中动物之一员的身份。意识到自己作为高等动物的优越是必要的,但时时记住自己终归还是动物也未必是坏事。人有时还真该到动物这面镜子前照照自己。

就说羊,按训诂学,羊者祥也,吉羊者,吉祥也,把羊当做吉祥物倍加尊崇的风俗由来久矣。早在夏商周青铜器中,就有三羊罍、四羊方尊一类稀世珍品。《诗经.小雅》有云:“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尔羊来思,其角濈濈”,“或降于阿,或饮于池”,绘出一幅风和日丽,百羊群聚,角角相偎,优游自得的牧歌场景。人与羊的交情,少说也有一万年的历史了,羊是驯化得最早的动物。倘说牛是劳动工具,马是战争工具,人们离不开它们,那么羊对人来说,似更富形而上的深邃意味。以羊打头的字就有“善、美、羡、姜、羹、羲、羲”等等,全是些很吉利的字,“羲”字的含义是一人正在操刀宰羊,而“美”拆开来是大羊,以羊为美也许是羊们的最大荣耀了。

不过,在我看来,羊主要还是善的象征。它是那么沉静、谦和,不声不响,与世无争,连吃奶都跪着,仿佛满怀感激来享用大地母亲和上苍的赐予。现在的人,越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了,有的人每天大鱼大肉地吃着,却脑满肠肥如行尸走肉一般,更有甚者还要制造罪恶,可是羊呢,仅仅是吃草,吃这最低廉、最粗糙、最微贱的东西,居然献出温暖的羊皮,鲜美的羊肉,香醇的羊乳,这还不是善的极致么?

我最忘不了的是,有一年,“五七”干校过节宰羊,屠者无能,或太富“羊性”,杀了一半就胆怯了,结果脖子上带着血刀的羊逃逸了,一路滴血而奔,目光中满含惊惶、哀怨,听说它后来死在半途上,血尽而亡。当时我真有掩面而泣的冲动,为物竞天择的无情,为生命的短暂飘忽,也为弱者的无告。当然,这终不过是“君子远庖厨也”之类,一旦吃起羊肉来,我早忘了自己的悲悯,且凶狠无比。我想,人类爱羊,又不得不杀羊,心里其实是很矛盾的,面对生态与道德的悖论,贡献与牺牲的必然,便对羊深荷歉疚,于是才在无数建筑和器物上刻画着羊的庄严神圣的形象吧?

然而,尽管羊善极,倒也不忘长出一对犄角,也知道多少需要一点抗争性,但它毕竟太忍从,太怯懦,太缺乏竞争意识了,随着草原沙化的威胁,“羊性”的不大能适应现代生存恐怕会愈益突出。于是有人向往回到远古,让羊儿们生活得更自在些,或希望逃开竞争的严酷、人性的诡异,让人也回复到本真状态。鲁迅先生说过,其实人禽之辨,本不必这样严,在动物界,虽然并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样舒适自由,可是噜苏做作的事总比人间少,它们适性任情,对就对,错就错,不说一句分辩话,可是人呢,能直立了,能说话了,能作文了,固是大进步,可也就堕落了,开始了说空话和违心的话。鲁迅先生的意思绝非让人回到蒙昧状态,他只是教人正视现实,正视伴随文明而生的疾病,贯彻的还是他的精神疗救的主张。事实上细究起来,动物也并不如人们理想化的那般纯洁无瑕,猴子就很会趋炎附势,母猴一旦发现猴王失势,立刻变得冷酷无情;雌狒狒最见不得同类出现发情的鲜红标记,必碰撞到消失而后快;至于动物中争宠不休的,恃强凌弱的,更屡见不鲜,所以人类的超越动物是绝大的进步。可是,人类又面对着物化、异化的危害,文明愈发达,人性愈复杂,所以又需要大自然的洗礼,需要时时净化。我想,马克思所说的人的自由发展和人性复归,绝非回到丛林和岩穴,当是物质极大丰富的同时,精神极大的完美,是更高螺旋上的由混浊而清澈,由复杂而单纯。

回头再来看这些生肖群体篆刻,它们把生肖文化高度艺术化、造型化、浪漫化了,其生命意蕴和文化价值颇为独特。十二生肖也确乎神秘,为何单单要选这十二种动物不选别的,为何十二生肖与十二地支密切相连,至今也还不见足以令人信服的解答。看得出来,篆刻的作者并不拘守动物的原态,而是为其注入浓厚的人化色彩和浪漫情思,正所谓“崇其性,爱其形,蕴其情,启其人”者。在这里,动物世界是人的世界的对象化,或者说,是人的世界的扩大和还原,它们借助这原始图腾的遗留、这神秘的符号系统来提醒现代人,不妨从烦嚣中暂且抽身,在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融合中清醒地认识一下“我”到底是谁。现代人理应对生肖文化做出崭新的解释,从这幅百羊图中我看到的是,在时间的长河中,去探索生命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