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二日夜晚,短短四小时内,命如悬丝的中国队,沉沉浮浮,死死生生,做梦般地跌进了“八强”,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的古训,演绎得淋漓尽致,无以复加,恐怕莎士比亚再世,也未必能设计出如此奇巧的戏剧。荧屏前的球迷们好像荡秋千,坐天车,一会儿冰凌上卧,一会儿蒸笼里坐,跟着出生入死了一番。
是夜共有两场球,均系决定命运之战。头一场,中日交手,此役对已经出线的日本队意义不大,而对中国队却是宝贵的一线生机,赢了、平了都行,唯独输不得,只要一输,可就葬身绝谷,万无生还之望了。这场球踢得乏善可陈,但进展还算顺利,眼看和局已定,中国队总算可以“出线”,球迷们大都长吁了一口气。可谁料到,几乎就在最后数秒钟,中国队的城池竟被不可思议地攻破了,连射进球的那位日本球员相马直树,也像闯了祸似的呆愣了一瞬,好像上帝假手于他在故意捉弄人。这一脚球,等于把中国队踢出了八强,连戚务生教练也不讳言,下一场叙利亚对乌兹别克斯坦,对中国队而言,已是无利也无望了。可谁承想,第二场球的结局竟给了中国队一个近乎无理的“还阳”机会:叙利亚人居然赢了,且赢得恰到好处。当叙利亚人踢得越来越卖动的时候,中国的球迷们也就越来越心中窃喜,渐渐喜上眉梢,待到叙利亚人把第二个球送进乌队的网窝,另一道上帝的神谕便也突然飞至——叙利亚人一脚又把中国队踢回了八强。事后,叙利亚人和中国人都庆幸自己的胜利,不同的是,叙利亚人虽无缘晋级,却通过西绪福斯式的挣扎,悲壮地维护了自己的尊严——这是很可能要被人目为傻瓜的;而中国队则是好风凭惜力,送我上青云,侥幸地,或者说,终归并非侥幸地闯入了下一轮。
我总算知道足球的魅力在哪里了,那简直就是人生精义和奥秘的最艺术化的浓缩。人生有多少山重水复,它就有多少柳暗花明,人生有多少苦辣酸甜,它就有多少云谲波诡。我也总算是知道了足球与地球的关系了,它们,一个是另一个的象征,不然足球何以与地球同圆?其实还有一个八卦,也圆圆的,怪怪的,它们都把宇宙人生的盈虚消息含纳其中。这一切,委实神秘得很哪。
但我还是想勘破这神秘。纵观中国队在此次亚洲杯的表现,起伏极大,反差极大,一场与一场迥然不同,想赢的,没赢了;想保平,难保平:已绝望,生机现;大功成,亏一篑。而每一具体场次,那跌宕之势就更为奇妙,胜负之问、祸福之间的转场,常迅如电光石火一闪,命耶?运耶?因耶?缘耶?人力耶?天意耶?实难说清。然而,我们是否也可从中掬出一二教训加以咀嚼品尝呢?
先说开赛第一场,中国与乌兹别克斯坦之役。按说,乌队因缺乏新手而渐呈老态,仅凭着经验和捕捉机会苦熬苦撑,就像年纪比较大的那种老鹰,只能碰运气静候地面出现动作更迟缓的猎物。但某些传媒却把该队渲染成一个膨胀的神话,弄得我队教练三心不定,不知怎么对付。于是乎,中国队采取程咬金三板斧式的策略,一而再、再而三地刮起了“急急风”,好像也奏了点效,好像也占尽了风光,其实掩盖着某种盲目和浮躁,既然对手己呈“黔驴”之姿,何不先以稳守试探之,继而以不变应万变引诱之,最终以鹰视虎跃吞噬之?然而,终场前我们反倒被更疲惫的对手轻赚两球,唯有扼腕沙场,仰天长啸的份儿。这不由让人想起《曹刿论战》中“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中国队之得势不得分,终致引火烧身,很像最后旗靡阵乱的“齐师”,而乌兹别克人倒像是事先读过《左传》似的,来了个“彼竭我盈,故克之”。可叹啊可叹!
据说戚务生教练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技不如人,技不如人哪。”言下之意,一年内在新加坡和阿联酋的连连失利,主要原因是输在了技术和体能上。我决不这么看,我以为,没有比这次亚洲杯更能说明问题的了,亚洲各强技术水准虽有差距,但并不很大,而关键在心理、意志、胆魄、气势上,再深究下去,在于国民性或民族心理素质的正负面因素的影响,这才是虽值得反省的。摘取了桂冠的沙特,够顾盼自雄的了吧?但据资料显示,在中沙一战中,我方的各项数据皆强于沙队,这该怎么说呢?谈起中国队,我们当然可以说,后卫刘越虽然踢得十分卖力,但个子太矮了;魏群虽然身强力壮,但踢得太老实太缺灵气了;区楚良虽然机警且弹跳如猿,但太爱盲目出击了。我们还可以说,郝海东状态不佳,黎兵缺乏想象之类,可这能算根本原因么,谁都能找出一大堆自我解嘲的理由。且看,在同一天,同是在终场前意外地被弱旅攻入一球,日本队就表现得镇静,倒使对方慌神了,惶急中自己给自己灌了一个,日队再趁势攻入一个,遂奇迹般地反败为胜。而我们呢,被乌队捡漏般地攻入一球后,便如惊弓之鸟,找不到感觉了,接着好几分钟连球也摸不到了,于是在同一位置以同一方式又奉送对方一球。同是面对失败的威胁,气度判然不同。其实,细细想来,中国队之经常溃败于须臾,与它老是在最后五分钟出问题有关。中乌之战如此,中日之战更是如此。或日:与叙利亚的那场总没慌吧,总算够沉着了吧?也不见得。又是最后五分钟左右,又要重演故事了,幸好范志毅眼疾腿长,将快压门线的球扫出。不夸张地说,范志毅此举比攻进一个球还有价值。这一切告诉我们什么呢?也许是:上帝最不愿帮助的,是那种过于注重功利得失和守株待兔的人。换言之,在人生战场,中庸之道或无往而不胜,但在足球场上,上帝蔑视“中庸”。
中国队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道路,是多么漫长啊。中国队又是何等的多灾多难啊。为什么等待着球迷们的,总是失望复失望?为什么担心的事总是发生,希望的事总是落空?为什么演出的节目永远是“一场欢喜忽悲辛”?
我自然无力回答如此巨大的问题。我只是隐约感到,一个阴影在中国足球队游荡,它的名字叫“中庸”。它是肇祸之由,拒福之端。它是功利主义的,因而被过多的算计压弯了腰;它是瞻前顾后的,因而总是缩手缩脚顾虑重重;它是中和的、审慎的,因而压抑了灵感、才华和爆发力;它不自觉地把中国传统文化中注重人际关系的智慧运用于足球,结果大错特错,例如它总想保平争胜,却总也保不平,它或会奇怪。在人际关系领域无往不利的哲学,一碰上足球何以就全不灵了;它还常常忘记了足球是圆的,是艺术的、审美的、非理性的,而错把足球当成方的、四平八稳的,遂用过于精密的规范和过于冷静的理性去治理它,焉能不凿方纳圆?大约正因为如此,中国队显得既承受不了失败的痛苦的折磨,也承载不了胜利的幸福的冲击。有人将之称为脆弱,但根子仍在中庸。中沙之战中国队被挤出四强,是再明显不过的例子了。仅开赛十五分钟,中国队就势如破竹般攻进两球。中国队还极少这么漂亮这么利落地收拾过一个强队。但接下来的情形就让人不可思议了:中国队忽然不知该守还是该攻了,于是又是在十五分钟里,被对方连灌三球,真是目未及交睫,己转胜为败,化福为祸了。可哀!有球迷挖苦说,中国队就好比从来挣过多少钱的人,忽然发了,不知怎么花好,难以承受亢奋、失重和眩晕,只好赶快输光了事。语近刻薄,却未必全无道理。我们切莫用阿Q式的口吻说,比起这回韩国二比六败在伊朗脚下,咱们强多啦。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足球场上既没有永久的赢家,也没有逢凶化吉的万全之策。汲汲于胜败的算计,很有可能掉进功利主义、商品化和机会主义的泥淖。足球也有它的精神危机。委曲求全、心照不宣、渔翁得利、苟且偷安之类,均与足球精神无缘。也许,不为胜负所困的最好办法是超越胜负,不为祸福所累的最好办法是超越祸福。我们宁可要高歌、狂舞、酣醉的酒神式的审美精神,也不要那种挨够九十分钟捞到出线权的卑微心理。高于一切的并非祸福与胜负,而是国家的荣耀,民族的自尊,奥林匹克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