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为今天的时代寻找一个印象式的命名,却一直找不到。有一部著名的长篇曾用了《浮躁》的题目,意在隐括时代,在当时,不失为一种智慧的概括,可是现在还用“浮躁”已不够了。我终于想到了两个字,叫做“缩略”——缩者,把原先应有的长度、时间、空间压缩;略者,省略、简化之意。称我们的时代是“缩略时代”,也许更准确些。
在今天,缩略现象几乎俯拾即是,连语言也在缩略化。比如,出租车日渐普泛化,总用“的士”称之太麻烦,就缩略为“的”,坐出租车叫做“打的”,还管两元钱一公里的争冠车叫“豪的”。又如当今情人现象是一部分人的公开秘密,见惯不惊了,女方就被简称为“蜜”,乃“秘书”的畸变和升格。“钱”这个词的使用率高到不能再高,反复出现,也不如省略之,就简称为英文字母“T”,手拿装钱的红包去送礼,叫“托T”十分形象传神。倘若用心搜集,这类缩略语可开出一大串。
其实,语言的缩略化,根子还在生活本身的缩略化。比如,爱情是美好的,是超乎功利之上的两颗心的热烈融合,是需要细细品味的灵魂的音乐,但是,太缠绵了,太古典了,太叫人等不得,于是压缩之,尽快转化为“性”,遂有人发出“爱情死了”的悲鸣。友朋之情、患难之交、师生之谊,本该作为一个长期的情感过程互相扶助,但这过程太稳定了,太磨人了,不如压缩之,直接甩出千把元钱找齐,人情债一笔勾销,当晚即可安心入眠。看大部头的著作,徜徉在人类精神的宝库,固然充实,但是太累人了,不见实效,不如转化为看看影视,省却多少麻烦。哲学、史学、经济学、文学、美学等等学问,源远流长,研究起来太费劲,不如转化为通俗读物、白话今译、生意入门之类的小册子,彼此都方便。一部作品出世了,对它的评价原本要经历一段逐步认识和检验的过程,但是现在的人觉得太漫长了,太容易被淹没了,太不醒目了,于是研讨会和发布会这类新事物就出现于商品时代,致使从写书到出版到盖棺论定一步到位,被缩略为一个极短暂的过程,事后谁也顾不上再管它了。这种方式已成为作者自救的方式,没有法子的法子。甚至,人生过程也在缩略化,本来,人生各阶段各有韵味,童年稚气,少年多梦,青年豪勇,中年多思,既不能互相代替,也无法相互超越,可是现在的人觉得这一切太按部就班了,不如压缩之,重点是压缩童稚期和多梦期,尽快转化为挣钱、赢利,人于是由此而早熟,而提前实惠化、世故化,心灵由此而提前苍老了。
“缩略”是赶路人与时间搏斗的一种方式,就说文学吧,我们仅用了十年光景,便把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全部演练了一遍,人家的一百五十年缩略为我们的十年,世界文学一体化的工程便告“完成”。再说消费吧,我们刚为购到一辆新自行车高兴了几天,旋即卷入了谈论购买私人轿车的热浪,工业化还没实现,就大做起后工业社会的迷梦。也许,赶路人白有不得不缩略的苦衷,缩略乃时代潮流使然,其中不乏积极因素,但从根本上说,所谓缩略,就是把一切尽快转化为物,转化为钱,转化为欲,转化为形式,直奔功利目的。缩略的标准是物质的而非精神的,是功利的而非审美的,是形式的而非内涵的。缩略之所以能够实现,其秘诀在于把精神性的水分一点点挤出去。像压缩饼干似的,卡路里倒已足够,滋味却没有了。古人云:“贪看名山者,须耐仄路;贪看月华者,须耐深夜:贪见美人者,须耐梳头。”而缩略者恰恰缺乏这种耐心。物质过程与精神过程,功利过程与审美过程,原是两种不同的节奏,需要互济互补,现在只求适应第一种节奏,第二种节奏便失去了位置,被缩略了。从哲学上看,缩略的依据是实利主义:凡能直接获益的就是好东西,重要的是看对我有什么用;追求藏诸名山、传诸后世的永恒,那是傻子的价值观;理性精神和深刻的思考已成多余,当务之急是应付一个个生存问题。于是,我们想起了“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这句话。
缩略有危机吗?当然有。表面上看,好像问题解决了,过程省掉了,棘手的矛盾绕过去了,一个跟头翻了十万八千里,但绕过去的终究还得绕回来。省略了不该省略的,早晚会找麻烦,看不见的精神会向看得见的物质讨回代价,这就叫补课。问题的症结在于,对历史来说,缩略的缺失自有补偿的方式,但对一次性的短暂人生来说,失去了的往往难以找回,这可能就是生命面对历史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