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实在奥妙,它那遣词之讲究,造语之活脱,常令人在击节赞赏之余,想到我们祖先的智慧真是深不可测。任你多么复杂的情绪和场景,经过高级的神经活动一创造,居然可以用一二方块字表述之。它让你心折,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感到朦胧和遗憾。
“尴尬”一词,就非常微妙。近年来,人们对外来语“幽默”忽然大加称赏,研究者纷起,越谈越起劲,研究到后来,除了指责中国人不幽默之外,一致认为幽默是不可穷尽的。其实,我们老祖宗发现的“尴尬”,其复杂性和丰富性是并不亚于“幽默”的,只是未引起足够的重视罢了。我们应该注意到,尴尬有别于诸如高兴、悲伤、忧愁、惊讶、愤怒等一切色彩较单一的词,它的意思须得细细体味,方能得之。人们对西方现代哲学提出的“荒谬”、“烦”、“恶心”之类津津乐道,却很少想到,“尴尬”对人类某种奇特境况的概括,要更为高明。
我们每个人几乎天天接触到尴尬,我们也常常无奈地感叹一声:真尴尬!或者说别人尴尬,或者说自己尴尬。但我以为,其中颇多尴尬的误用,就像我们常把滑稽、逗乐、胡闹、打情骂俏以至恶作剧的人夸奖为会幽默一样,我们也常把难为情、不好意思、进退两难、工作上碰到困难和麻烦、生活中遇到冷眼与难堪。以至在严肃场合不慎放了一个屁之类,全都说成是尴尬,于是在造成了幽默的滥用的同时,又造成了尴尬的泛化。
那么,尴尬的本义究竟是什么?它究竟何时堂而皇之地变成了书面语言?
尴尬一词确乎是够古老的了。从这两个字的发音“甘嘎”推测,我觉得它很像古时南方人的方言土语,连嘴形都可想见,却没有根据。只查到:按《说文》,指不正也,按《集韵》,指行不进也。那意思便是,以不正之人行不能进之事。在现在的《辞海》里,解释跟古代也差不离,认为:对人来说,指处境困难或行为不正,对事来说,指事情棘手,不易处理。这样的解释现在似乎很难令人满意,因为尴尬本身早发展了,关于尴尬的解释却还停留在古代。
但在古代,尴尬的含义,确实大致如上所说。例如在《水浒传》里,陆谦这小人害苦了林冲,后来又追到草料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店小二见过他,就告诉了林冲:“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显然,这里的尴尬是说陆谦神态反常,不是好东西。又如,杨志押送生辰纲,怕遭劫,不准众军汉停歇,就说:“前日行的须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尴尬去处。”此处的尴尬确是指困厄而棘手的处境。在《儒林外史》等书中,尴尬的用法也大体如此。
只有到了《红楼梦》,尴尬的含义才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不但意义拓宽了,而且意义也复杂含蓄多了,以至到了可意会不可分解的程度。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就是关于尴尬的形象化诠释。脂砚斋特意说道:“只看他提纲用‘尴尬’二字于邢大人,可知包藏含蓄,文字之中莫能量也。”这是真正懂得其中三昧的评价。如果说,早先书中的尴尬人,是指不正派、不正经的人,那么,邢夫人就无所谓正不正。她之所以尴尬,乃因为书中说她“弄左性,劝了也不中用”,为人“愚强”,是很接近于今天常说的“各色”、别扭、难打交道、难缠、拎不清之类意思的。邢夫人也确实不可理喻,非要帮老混蛋贾赦讨贾母的贴身丫鬟鸳鸯做妾,劝都劝不住,凤姐见她是如此的“尴尬人”,也只好由着她的性子去碰钉子、触霉头,闹到尴尬够了为止。从这里,我们第一次读到,“尴尬人”不再是简单的“行为不正之人”,“尴尬事”也不再是简单的棘手事,它们的道德判断已弱化,而是突出了境况性和境遇性,表现为主体与客体的严重错位,人与环境无法适应的狼狈情状。
历史在发展,尴尬的意味也变得越发复杂而玄奥,我以为,尴尬的贬义在逐渐消失,它越来越成为人类站在旁观席上观看自身不自由状态的一种评价。我们仍然很难给尴尬下一个严密的定义,但我在生活中留心到,发生了如下情况或类似于如下情况者,大约属于尴尬无疑:
一对年轻干部结婚了,分到了二室一厅,不久他们又离婚了,只好暂时还在一个门出入,各住一间,有时免不了在那间小厅碰头磕脑,但都尽量节省语言。他的新对象来了,她就躲出去,她的新朋友来了,他也躲出去,于是人们经常在附近的街头上发现他或她在散步。但有一天,要逃出去的一对和要冲进来的一对恰恰撞到了一起,躲闪不及,义不便介绍,四人相对无言,于是,大家一起体验了尴尬。
一个既随便又自负的小伙子,每天在小哥儿们中间寻开心,优游度日。有一天,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办公室,里面有好几位漂亮妞儿,他给她们讲了股票行情,又讲了一桩社会新闻,讲得头头是道,姑娘们全用钦佩的目光看着他,他兴奋、得意,不由觉得自己高大起来。此时,门呀地开了,一个平时跟他闹惯了的小兄弟发现了他,不由分说就朝他后屁股踹一脚,数落道,你小子跑这儿躲清闲来了,又胡吹什么呢?又想蒙人不是?于是,他的脸微红,他体验了尴尬。
一个刚考上大学的年轻人,报到之前,全家和亲友都在为给他饯行做准备,临走那天,场面隆重极了,宴席丰盛极了,母亲哭了,女朋友也哭了,每个人都和他紧紧地握别。他走后,劳累了一天的家人和亲友慨叹了一番,就睡下了。半夜,忽听扑扑的敲门声,家人就问谁呀,答曰我呀,家人听出是他,颇感意外,就问,你不是走了吗,他说,车出了问题今天走不了啦。此时出现了一刹那的沉默,他和家人心头都掠过一个问题,明天还要再饯一次行,再哭一回吗?于是,他们体验了尴尬。
一个很单纯的青工,有一天被主任召去谈心,主任鼓励他,诱导他,苦口婆心,荡气回肠,双方皆被感动,紧紧地握手,郑重地告别。不一会儿,他和主任却又在厕所相遇,主任像不认识他似的,他也像不认识主任似的,他们站在便池前相顾无言。于是,他们都体验了尴尬。
比赛快结束时,维勒尔举起了两百五十五公斤的杠铃,打破了世界纪录,全场欢声雷动,都认为他金牌到手了,他也认为他金牌到手了,用不着再举了,便把鞋袜扔到观众席上,与教练搂抱在一起,长时间地亲吻。几分钟后,俄罗斯的切尔维金科竟又不可思议地举起两百六十公斤,全场爆出更大的欢呼。维勒尔的冠军仅保持了五分钟。于是,在后台光着脚丫做拥抱状的他,清醒过来,体验到了尴尬。
类似的情景我还可举下去,我曾准备搜集人类尴尬一百例,我想人类的生存千姿百态,人的尴尬状必也形形色色。但仅从上述几则例子,我们已经可以这样说,所谓尴尬:一种情况是,在主体与客体、人与环境、人的社会性与动物性、人的精神自尊与肉体需求之间出现了瞬间错位时,人的某种情绪性反映:第二种情况是,人的内心秘密在未经许可的一刹那被暴露,而人又往往没有勇气正视自己的灵魂,于是形成人的自尊与人的需要之间的冲突,尴尬便随之出现;第三种情况,也可说是最普遍的情况,是在某一情境中,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人和事,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情和景,于是出现尴尬。
人活着就难免陷入尴尬,从哲学上看,尴尬是人的不自由状态的自然流露,是消灭不掉的。进入现代以来,“尴尬人”不再具有道德上的贬损意义,每个人既可以是正常人,也可能是尴尬人,只要我们不矫情,不造作,抛弃虚伪的遮饰,敢于直面自己的灵魂,也就敢于坦荡地面对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