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好像是个牢骚的世界,牢骚声无处不在,无处不闻:钱少的发牢骚;大款也发牢骚;乘客发牢骚;司机也发牢骚;青年发牢骚,老人也发牢骚;知识分子发牢骚,体力劳动者也发牢骚;工薪族发牢骚,倒儿爷也发牢骚;百姓发牢骚,当官的也发牢骚……倘若把大家的牢骚声汇集起来,足以震破耳膜,然而,奇怪的是,牢骚不过是牢骚。好像大家都知道卡莱尔的一句妙语:“诅咒太阳毫无意义,因为它并不能为我们点燃雪茄。”
作为一种时代病或一种时髦,牢骚很值得研究。牢骚是因挫折和失望而产生的恶劣情绪的发泄,但在特殊的历史折光下,它本身未必是坏东西。多少年前,我们曾经度过了一个不知有牢骚、不敢有牢骚和不敢发牢骚的时期。那时,经济是计划的,人生步骤也是计划的,一个人从出生决定其户籍和血统,到上学戴红领巾,到下乡或分配工作,到领结婚证,到生儿育女,到老死开追悼会,都是规范的,同等级者火同小异,用“一切听从组织安排”一语即可囊括殆尽。倘若阶级斗争对某个人触及不深,此人完全可以不动脑筋地活下去,于是不知有牢骚,但那时也并非没有不平、打击、灾祸,因而也并非没有牢骚,只是经验证明,发牢骚的比不发牢骚的,结果要坏得多,于是不敢发牢骚。不知有牢骚和不敢发牢骚,均极可悲。
今天的国人终于有牢骚了,会发牢骚了,乃是一大进步。然而,牢骚终究是恶劣情绪的外现,就像现代都市里空调机、汽车、烟囱中排不完的恶浊空气一样,终究有碍于健康,对其发生的原因不可不察。在一个时代结束和一个时代刚开始的巨大缝隙中,最易滋生大量的牢骚:旧秩序打破了,新秩序尚不健全,难免混乱无序,而混乱正是牢骚的温床:旧计划解体了,个人每时每刻都面临选择,但负重的主体与变动的客体不适应,难免失重眩晕,而失重也正是牢骚的起源。总之,无序、脱节、错位、找不到对手或找错了对手,牢骚便普遍产生了。
细想起来,牢骚跟牢骚并不一样,不但因人而异,而且因对象和品位而异;牢骚也有高质量与平庸之分,有空洞与深刻之分,有消极与积极之分。对物价暴涨的牢骚是大众化的牢骚,最具人民性;因求官、求财、求名、求色的受挫而起的牢骚,或有可悯成分,但终究不高尚;由历史的错位造成的怀才不遇或英雄失路的牢骚,也许含有深刻性;对官僚主义和腐败现象的牢骚,则含有可贵的革命性因素。
看来,在从必然通往自由的长途列车上,我们注定要与牢骚声为伴了。但愿低劣的、动物性的、充满贪欲的牢骚声愈来愈少,高级的、深刻的,为着人类的自由和解放的牢骚声愈来愈多——最终由牢骚转化为幽默,成为人类灵智的音乐。
不管你信不信,牢骚的水平确能反映一个民族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