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买电脑,他也买电脑,连我也买了电脑,个人电脑确乎成了潮流。一项权威调查报告显示,去年的电脑销量达五十五万台,比前年翻了一番,电脑在日常生活中的地位可见。有人说,电脑是男人的第二个妻子,是妻子的第二任丈夫,不管它性别若何,买电脑者都有家庭添了个新成员的感觉大约是不错的。
谁敢怀疑电脑的魔力呢?它是手指的加长,脑容量的扩张,是人类超越自我的绝妙创造。遥想人类文明史,先是划墙壁、打绳结,继而用刀刻竹简,再继而用笔书帛,再继而蔡伦造纸,再继而毕昇的活字印刷,再继而现代印刷术,直至电脑的发明,每一进展都是人类文明史上的里程碑。有一种观点认为,是印刷术引发了文艺复兴运动和宗教革命,帮助人类走出了中世纪,未免言过其实,但马丁.路德提到印刷术时确实说过:“它是上帝无上而终极的恩典,使福音得以遐迩传播。”纸和印刷的确为现代政治经济文化带来过深刻影响。电脑就更不可小看了,它和卫星、光缆、飞船、信息、高速公路等等,正在翻动着人类文明新的一页。
电脑对作家的诱惑也格外强烈,谁不想日产万言?谁不想文思如泉?何况,抄稿、改稿、储存、复印之劳就此去矣,电脑之功盖莫大焉。然而,电脑好像并不万能,它因操作主体而异。有人使用电脑,觉得有个对立面竖在面前,颇能激发征服欲,其思路因电脑而更为敞开,在对抗中感受到创造快感:有的人就不行了,总觉得有个异物卡在眼前,成为障碍,主体压抑,注意力分散,思路梗阻无法深入。这不关熟练与否的问题,而是天性使然。
如果只有这点不同倒也罢了,问题是,我们的作家使用电脑,另有潜在的危机。我是相信,一定的用笔方式是与一定的文化传统密切相关的,是用电脑还是用钢笔、毛笔,不仅仅是个工具问题、技术问题。我们常常感慨语言的极限,为人类的某些瞬间情绪、闪念、异感、幻觉,用语言“不可言说”而惋叹;那么电脑对此是改进了,还是更加无能为力?电脑是电子化、精密化、平均化、标准化的产物,它与个性、通感、直觉、意象、情调、禅趣之类是不协调的,不管字库多么丰富,它仍有削平个性、力求标准化的性质。在人和电脑的关系上,我们现在只看到了利用,却看不到反利用,孰不知就在人利用电脑的同时,电脑并未完全“臣服”,它也在偷偷地、悄悄地改造着人。就像爱坐小卧车者易骨折,爱住带空调的豪华住宅者易感冒一样,电脑师面临着保持个性和天性的问题。有人告诉我,书摊上凡是语言如倾盆暴雨倾泻不止的作品,大都出自电脑,我试看了几本,一问作者,果然。一位告诉我,由于太熟练了,打到后来思维跟不上手,想停也停不住,所以,语言中的虚词和水分就大量增加。我有意将同一作家用笔时期和用电脑时期的作品加以比较,细看还是有差别的,那种风格化的、尖新的、微妙的、一次性的感觉描写,现在就不时以通用化词语代之,文章带上了“电脑味”。当然也有用电脑发挥得极为出色的文章,不可一概而论。
西方的技术乐观主义认为,科技万能,只要技术高精尖,即可永立不败之境;不久,西方又冒出了技术悲观主义,认为技术是物压抑了人,技术愈发达,人的解救愈没有指望。对我们来说,这种悲观或乐观都还谈不上,恐怕先得乐观起来。但我们的困难在于,总是错过时机,总是人与背景脱节,总是文学的进程与社会的进程错位——正要充分培育和伸展创作个性的时候,电脑来了,它既来得好,又来得让人担心。我想,只要能最充分地发掘创作潜能,对用电脑者理当尊重,对用文房四宝者也无须鄙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