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假若曹雪芹时代有稿费的话,世间还会有《红楼梦》么?即使有,还会只有八十回,而不拖长为三部曲么?曹在“寒冬噎酸荠,雪夜围破毡”的窘迫中,还耐得住性子“增删五次,披阅十载”么?就算曹雪芹不肯沾染媚俗的尘垢,出版商们能允许他维持现在的结构不动么?恐怕书名得改,包装要换,征订单要写得色香味俱全,恐怕不止是秦可卿淫丧一节得恢复,钗也好,黛也好,性活动都得大量增加。高鹗续书中的三角关系本已有违曹的初衷,现在恐怕得搞到四角、五角方肯歇手。我不怀疑曹雪芹的品格,却怀疑广大无边的“存在”的销蚀力量。
金钱、功利与艺术、美感,在本质上是水火不相容的,真正的创作源自心灵的不可遏制的冲动,最高的艺术来自最无功利目的的创造,它具有神性,与存在、本体、永恒是一脉相通的。就这个意义来看,稿费是创作的火敌。因为,钱固然是世间一切事物普遍价值的替代物,但世间一切事物的价值并非都可以用钱来衡估;钱是从人的劳动和本质中异化出来的,这个外在本质一旦统治了人,就开始蔑视人所崇拜的神圣之物,甚至把一切神都变成商品,因而,它虽可能成为创造性劳动的象征,却更容易堕为非创造性劳动的象征。现代作家一面写作一面获得稿酬,这种买卖型的支付方式本身,就在把创作这一神圣的精神劳动偷偷降低为一般的商品化劳动,就在悄悄地改变“创作”的本源意义。现代作家的身份职业化,可悲地使“写作”由于段变成目的,而“生活”则由目的沦为手段,创作已很少自然而然地进发,大多数情况下是为写而写的匠艺甚至完成生产定额的劳作。
难道作家的创作劳动,倒可以不付报酬了吗?当然不。不付是不公平的,少付是残酷的。物质生存与精神生存向来就有深刻的冲突,就创作的本义而言,金钱与艺术确乎水火不容,但就人的生存而言,不食人间烟火,恐怕万万不行。肉身凡胎的人无法挣脱这一矛盾,现代人由于现代文明的蛊惑,商品化程度提高,就比古人更难挣脱这一矛盾。更大的威胁是,钱并不是按美的原则而是按市场的法则支付的,稿费的多寡又以自己的市场价值败坏着作家心目中的艺术价值,直到作家认同钱的价值放弃自我价值为止。
于是,由于市场的魔力,现代作家比古典作家更深地陷入钱统治心灵还是心灵拒绝钱的矛盾。只有驱逐了钱的重压,精神才能。飞扬,但现代人驱逐钱魔就像驱逐自己的影子一样困难。同样由于市场的魔力,作品中的商品化成分大大加重。世间鲜有永恒的商品(即使有,人也不愿制造),世间也就鲜有永恒的艺术。商品必须缩略耐磨损的时间,作家也就无形中缩略着审美的长度、密度和纯度。我无意贬抑市场背景下的现代作家,我也不是复古主义者,但要我说真话,那么:就美的纯粹度而言,优秀的古典艺术的确高于优秀的现代艺术;就摆脱金钱的控制而言,现代作家要比生活在自然经济下的古典作家困难十倍。这也许是文明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吧,如此说来,现代作家就永远超不过古典作家了吗?当然也不。我只是强调历史条件和难度的差异罢了。何况文学的历史乃变化史,非进化史。事实上,曹雪芹的时代以至更早,虽无稿酬制度,却有类似的物事,比如官位、虚名、宠信之类,为此写作者大有人在;虽无市场化的出版机制,书肆刻坊倒也不少,不然“狗尾续貂”式的续作不会那样多。而曹雪芹们,也并非完全没有得到过稿费,只是他得到的是“预支稿酬”——他曾度过一段锦衣玉食、裘马轻狂的充分得意的时刻,那时物欲限制着精神的伸展,一旦报酬失去,尘缘斩断,再来反思人生,遂走向大彻大悟,其创作也才真正出于刻骨的怀念、永恒的忏悔、存在的大惑、求道的茫然,他也才靠近了具有神性的艺术的本质。
负荷沉重的现代作家,既无法摆脱锱铢必较的市场的笼罩,也不能脱离现代人文环境而遗世独立,他们怀着比古代人更发达的七情六欲,注定了要在物质与精神的二律背反中忍受更大的煎熬。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悲哀。然而,他们的存在困境又正是他们的优势所在。如果他们坚持不让物欲主宰心灵,并且深刻地写出了人们挣不脱物欲的痛苦和反抗物欲的勇气,他们就展现出古典作家不曾有过的现代魅力,就在通往终极关怀和人的自由的永恒之路上做出了卓越贡献。还有比这更鼓舞人心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