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狠了狠心,买了辆最新型的变速自行车,鲜亮、快当、轻巧,人骑在车上流星般飞过,多么矫健多么潇洒!这也许是他购物史上破天荒的壮举。但他旋即发现,他整个儿被不安全感包围了:因为此类车被窃者最多,他须得加两道锁,处处小心,步步提防;因为此类车异于普通车,他上街存车须交双倍的钱;倘与骑旧车者发生摩擦,对方的脸色格外严厉,好像他买了高档车就损害了别人的尊严;晚上车放到楼下,不是铃铛被卸,就是尾灯被拧……总之,为这辆车,他尝够了冷眼,受够了歧视,此车遂由原先的可心之物变成了不祥之物。他想,怎么就不能像对待平常的车一样对待它呢?
万般无奈,他只好又骑上了旧车。这一回他的感觉妙极了:车落满尘垢,无须去擦;天降豪雨,任它淋个痛快:与人相撞,对方发现自己的车比他的还旧,便格外知趣,理亏似的乖乖离去;存车费也极合理,有时简直可以不付;小偷也很尊敬这辆车,随便扔在哪里都不要紧,某日他把车忘在一家商店门口,过了一夜竟安然无恙……总之,这旧车使他体味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感、自由感。他遵从了世俗,照世俗摆正了人和物的关系,他使得以自全。别人的新车丢了好多辆,这辆旧车依然健在,好像它的寿命可以无限延长。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人硬是把新衣服弄旧了再穿出来,为什么有人遇到喜事却绷紧了嘴角,为什么有人发了大财却面露忧色,为什么有人一到关键时刻就装出老态,为什么前排明明有空位,有人坚持要在后排落座,为什么有人明明是急性子,却要学着用拖腔说话,走路慢慢悠悠……
他终于读懂了庄子,为什么他老先生要描绘一棵无用的大栎树,刻画一个叫支离疏的畸形的人——大栎树因其无用而免却了斧斤之苦,长得比任何树都大,支离疏因畸形而躲过了兵役,做到了保身、养亲、尽年,活得比健全人还要长,这可真是有用有为必有害,无用无为才是福啊,我们老祖宗的生存哲学,真是机巧得令人咋舌。当然,剖开来看,也并非没有破绽,所谓无用,乃无用于世,所谓有用,只是有用于己罢了。
他也终于想通了,尽管人人都希望有新东西出现,但乐于接受的却往往是旧东西,大凡崭新的、超群的、高贵的、纯洁的人物和事物,要被社会或市民们接纳并非不可能,只是必须要经历一番世俗化的折旧过程。一个战斗英雄出世了,不久便传出这英雄索要高额出场费的消息,弄得他不得不到法庭上辩白,好像不把庄严化为一笑,不还他个凡夫俗子的本相,就不承认他是英雄似的。一个天才出现了,而天才往往有怪脾气,天才的技艺为人们欣赏,天才的个性又不为世俗所容,于是在社会与天才之间展开了一场拉锯战,等到对天才的世俗化折旧过程完成了,天才也就消泯了。我想,假若我们全都旧车似的活着,活得长则可能,活得好则未必;假若我们的民族也旧车似的活着,不管怎样袭取现代化的皮毛,我们的生命依然缺少新鲜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