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朋友是个风湿病顽症患者,坏的时候脚掌畸形,骨节变粗,爬楼像战士匍匐前进似的,疼痛异常。但她一向乐观、开朗,常喜欢用家乡话跟我开玩笑,一见我就大喊一声“洋芋蛋”。我欣赏她的坚韧。可是有一天,她忽然笑着笑着就哭了,泪水挂在腮边。“你怎么了?”我甚感惊讶,她默不作声。
不久,我自己在“体检”中查出意想不到的异象。虽然我早在心中演习过“坚强”,这异象依然发出无法控制的破坏力,精神在一瞬间沮丧,生活态度突然向消极方向滑去。我还是我,且毫无异常感觉,仅仅因为一个暗示和符号,就全变了模样。我想起朋友的眼泪,无泪的我比不上有泪的她。
人永远有个隐形的对于,那就是命运。命运窥伺着你,说不定什么时候拨弄你。柏拉图说,大家都很不幸,走运的只有一两个,即属此意。一个进取者,忽然病魔缠身,便如出师未捷而含恨的战士,他会想,我真诚、善良、刻苦,可灾祸为何偏降到我身上,天道何以不公如此,于是转而怨恨命运,流下伤感的泪水。人为命运流泪是可以理解的。
那么人在厄运面前能做些什么呢?什么空间是人可以主宰的?我们经常轻松地说着身残志不残的话,其实,在病苦中煎熬的人,就是说这句话,他的内心也不全是欢乐。然而,如果说肢体的残损不由人决定的话,心灵的残损与否却有希望取决于人,这是命运的魔力不能完全控制的领域。假若一个人由于肢体的残损进而造成心灵的残损,岂不更加悲哀。而人的魅力,人的令人感动的精神恰在于决不把自己能够支配的领域让给外力。萨特曾有“我不是瘸子”的名言:一个瘸子,既可时时自认为是瘸子,等待同情,陷入自怜,也可以不认为自己是瘸子,坚持自己是人,跟大家一样的人,选择健全自立的活法。不过,这需要一颗怎样强有力的心灵啊。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成就了永恒。
人为命运流泪是可以理解的,人不为命运流泪是伟大的。
二
我不是坚忍者,但我最钦慕坚忍者。坚忍者能把人的力量推到极限,能创造使造物主瞠目的奇迹:坚忍者能承受住屈辱、诬陷、流言和幸灾乐祸的诡笑,不迁累他人,不乞求同情,不躲进醉生梦死之境;坚忍者是敢同威胁生存的各种难题搏斗的人,是坚持自己的选择不肯滑向平庸的人。精卫、刑天、夸父、西绪福斯,那是神话中的坚忍者;在浩渺的历史和人生中,数不清的革命家、军事家、宗教家、艺术家、科学家,构成了坚忍者的大军,他们是人类的脊柱。但坚忍者未必都是成人事业者,他可能只是一个草莽英雄,一个寡言的农夫,一个无闻的民间艺人,在精神的质量上,却并不逊于伟人。衡量坚忍者的标尺只是坚忍,而不是其他。当我踏进敦煌、龙门、麦积山的幽暗石窟,借着微光,看着那些神情永恒的佛塑时,就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耳畔响着永远的斧凿声,眼前幻化出带着永远的表情和姿态的艺匠。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没有人不倾倒于他们的艺术。坚者硬也,忍者耐也,坚忍者的品性是“硬”和“耐”,荀子有言:“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可是,有没有一种性质极柔弱、内质极刚硬的坚忍者呢?作为人,他们遭受的打击是最深隐、最无声、最酷烈的,而他们拥有的反抗力又是最脆弱的,他们主要用心灵的方式表现他们的坚忍。我想起了一些女性的名字。她们的爱遭到世人的唾弃、环境的威压,本已够孤独、够痛苦的了,可是,更大的打击来了,她们的所爱怯懦了、负心了、背叛了,她们于是受到双重的夹击和挫辱。世界对她们来说已毫无亮色,在一片死寂的黑雾里,插在心口的刀还在不停地搅动,伤口在不停地滴血,但她们并不哀鸣和祈求,并不低头和屈从,用焚毁自己或决绝的逃世来表达她们那不可辱的神圣的自尊。杜十娘、李香君、林黛玉、尤三姐、安娜,卡列尼娜……就都是这样的坚忍者,她们是人类的星辰。俗云,齿亡而舌存,柔弱者未必柔弱。人的坚忍只能用人的尺度衡量,那就是心灵的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