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达自选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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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怀念罗荪恩师

连我自己也没料到,我与罗荪先生会有一段近距离的接触,并且受到他的恩惠,产生了难以忘怀的师生之谊。罗荪先生是著名的海派文人(广义的),其活动范围主要在上海,早先我读过他的论文集《文学散论》,知道他是跟叶以群等人一样德高望重的文坛宿将,著名的左翼文学理论家;而我呢,当年不过是从火西北来到北京的一个初入文坛的青年。无论在空间上,还是在心理上,总觉得与罗荪先生离得很遥远。坦率地说,直到现在,这种距离感也没有完全消失。然而,不可能的事还是让我遇上了,我确确实实应该尊称罗荪先生为我的恩师的,这绝非谬托知己之类。

一九七八年七月,不满三十五岁的我,由隶属新华社的《中国摄影》杂志社调到中国作协的《文艺报》工作。对我来说,这是渴盼已久的调动,我早就梦想回到自己所喜爱的文学专业上来。那时的《文艺报》刚刚复刊,暂时在北京礼士胡同栖身,所有的人员都集中在一大间屋子里办公。报到的那天,我一眼就看见在大屋子的西北角上,端坐着一位长辈,一双慈祥的眼睛,一对微微下垂的浓眉,意态高雅,风度肃然。我不觉一惊,经介绍才知,这就是孔罗荪先生。他也是刚从上海调来,与冯牧先生并列《文艺报》的主编。由于冯牧先生太忙,还兼着别的工作,罗荪先生就基本坐镇报社。我不记得罗荪先生有何特殊的激烈的言行,他有条不紊地带领我们不断发出思想解放的声音。留在记忆里的,似乎永远是他那和蔼、安详、冷静、从容的神态,还有静静的屋子里,埋头看稿子的人们,翻动稿纸的声响,以及他偶尔发出的轻轻的咳嗽声。那时老一点的编辑有时会赞叹罗荪先生“道行很高”,究竟怎么个高法,却不说,我只能自己领会。我想这是指罗荪先生的人格涵养和文化修养都很高的意思。

那是一个解冻的年代,拨乱反正,百废待兴。对我这样的年轻人,也提供着某种机遇。那时我凭一股子激情,连续写了不少文学评论文章,一九八一年秋,湖南文艺出版社决定为我出一本评论集。出书?而且是评论集?这在当时或以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我的兴奋不言而喻。第一本书,必须请人写个序啊,但请谁呢,这又使我犯难。我本想请冯牧同志写,我主要是他拍板调来的,可一看他那极度忙碌的身影,便无法启齿。转而想,能请罗荪先生写更好,可一看他那飘逸的神情,似乎也很难张口。还有,那时他更看好编辑部另外的年轻人,常表扬他们,可能他连我的名字也叫不出,想至此,不由气馁,担心会碰钉子。我不知道我该去找谁,反正没序不行,写序的人名望不够也不行。我最后是怎样鼓足勇气坐到罗荪先生面前,提出我的要求的,统统忘记了,只记得罗荪先生说了一句话:你把东西放下,我看了再说。

我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两个月。我不敢问他看后的印象,更不敢问他,序他到底写不写。我甚至怀疑他已不屑一顾。就在近乎绝望的时候,我在木板房(那时《文艺报》已搬入沙滩临时搭建的木板房)的门槛边上与他打了个照面。这回是他先说话了。他说,我马上要出差,给你写的东西给某某人了,到他那里去拿。我轻声问他,您觉得我这些东西还行吗?他笑了,说,不是行不行的问题。他又笑了一笑,就走了。当时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因为他有时也不乏幽默。

当我捧读这篇叫做《评论在发展——〈小说艺术探胜〉序》的序文时,我知道这绝不是开玩笑。罗荪先生写道:首先,我觉得这些评论文章不是从抽象概念出发的,而是从我们这个时代的实际出发的,用生活本身来发言,因而这些文章富有生命的气息。又说,这本评论集的作者善于在评论中抓住作品的灵魂,集中一点加以发挥,使作品的光彩更加突出,等等。这篇文章的最大特点在于,它是从整个文艺评论的格局来看我这个年轻的评论作者的,又是从我这个作者的评论来看整个评论事业的发展变化的。关于文艺评论的任务,关于艺术分析,关于如何从美学观点和艺术规律出发进行评论,罗荪先生都有精到的发挥。所以,这篇序既是在说我,又并非在说我,是一篇高屋建瓴的文章。

罗荪先生就是这样无私地、宽厚地、严肃地帮助了一个初登文坛的青年。这篇文章对我的扶植之力共大,对我一生的事业方向,对我的自信心的确立,都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后来,据罗荪家人提供的情况,我还得知,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一次罗荪先生在上海会见中青年作家时,针对有人对创作态势感到迷茫,特意推荐了《小说艺术探胜》一书,并“建议大家读读雷达的评论”。我不把这看做是仅仅对我个人的奖掖,而是体现了罗荪先生当时对中国文学及其评论事业发展寄予的厚望。先生之心可光照日月,而我所作太少、太弱,实在有负于先生的厚望。

现在已很少有人谈论罗荪先生了,他好像从我们的生活中消隐了。但只要是一个真正把生命献给国家、民族,包括文学事业的人,他总会被人们永远地惦记和说起。我没有专门研究过罗荪先生的事功,但我也知道,他是抗战时期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发起人之一,他用他那犀利的笔投入了战斗,解放后,他历任上海文学界的领导人,他是被张光年同志称赞为“中国革命文学的功臣”的人。进入新时期以来,他来到北京,担任中国作协书记处常务书记,特别是受巴金委托,在现代文学馆最初的建设上大有贡献。每念及此,我总感到,我们对罗荪先生研究得是否太少?回首前尘,仅作此小文,以纪念恩师,缅怀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