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年一边回忆着,亲口告诉我,他的父亲达成先生弥留之际,已失语多日,唯有一次,吃力地说出过四个字:“悲从中来”——从细如游丝的声音和口型判断,肯定是这四个字。大年说,这可能就是父亲临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了。这话还是有位领导来探视时说出的。我不禁为之悱恻且悚然。以达成平素的含蓄和自持,在外人面前一般不人可能这么说话,然而他确实这么说了。他是在忍受病魔对肉体的百般凌虐时这么说的。这话好像又并不专指疼痛。不知为什么,我认为这是一个诗人在历尽沧桑,行将走完人生之途时,对生命(广义的)在宇宙中短暂的存在所发出的一声带有悲剧意味的叹息,也是他对他们那归来的一代人曾经多艰的命运发出的一声苍凉感慨。它包含的内容比较复杂。
然而,我认识了二十多年的、一直视为兄长辈的达成,给我的总印象却是欢乐的、热爱生活并盈满活力的。第一次看到达成,是在一九七八年七月某日的礼士胡同。那时《文艺报》刚复刊,编辑人员在陆续调集,我也刚调进。达成比我早来两天,他不同,他属于“前度刘郎今又来”。那时大家全挤在一大间办公室里,连主编孔罗荪也不例外。我发现右边有个五十开外,大个子,气质文雅,乍看上去脸色严肃的人在专注地看着一本杂志,一下午部不曾说话,头也很少抬。他越这样越使我好奇。一问才知道,他就是那个敢与周扬商榷,拼命为《组织部新来的年青人》叫好的大名鼎鼎的“****”唐挚。那年我三十五岁,在我眼里他自然是庞然大物了。不久便发现,他为人谦逊、祥和,很好相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像动物园里有只卧着的雄狮子,它不动时人皆惧它,待它站起来缓缓转了一圈,又若无其事地坐下,人们才发现它的脾气其实很好,完全不必害怕。这就是我初识达成时的一种很好笑的感觉。
那时达成的家眷还在太原钢厂,他人先过来了,手续都没办,于是住处成了一大难题。那是个知青、干部纷纷回城,冤假错案纷纷平反,无数人呼啦啦一齐返回十几年没建过一座新房子的城市的年代,住宅问题像快要决堤的洪水一样紧张。城里无法可想,有人就建议在郊区想点办法,而我恰好住在东郊农村岳父家,妻是当地的赤脚医生。我通过妻的亲戚,替达成租到了一间民房。虽又小又矮,人站在炕头,头能触着顶棚,达成还是很满意。那是低工资年代,房租大约十块还不到。这一来我们成了近邻,相距约一里地。他念小学的小儿子,现在已是剧作家的唐大年,后来也来了。我和达成常一起骑车上下班,晚上老停电,就不时互访。当然我找他的时候多。那时我太爱学习了,与达成为邻,最大的受惠是得到他的点拨。他随身带着一点书,大约是他最推崇的,有泰纳的《巴尔扎克论》、《艺术哲学》,还有别林斯基的著作等,悉数借给我,嘱我一定要认真揣摩、阅读。我也呈上过一二陋作,达成并不厌烦,看了就坦率批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这间仅能转身的土屋里,达成有时会变得很凶,两眼放出令人畏惧的光,像个演说家似的慷慨陈词,纵论文学与人生,听众只有一个,就是我。十五瓦的灯泡照着他,在土墙上晃出一个大鹏展翅式的影子。达成是激情之人,压抑得太久,人们只看到他谦和的一面,以为他生来性格温软,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前几天我还偶然翻出一封他回太原转户口时给吴泰昌、何孔周和我三个人的信,上面说:“我现在不得不在无效率和官僚习气两个沉重的轮子中间受折磨了,原以为中组部下了调令,一切应该比较顺利,真是想得太天真了,不折磨得剥掉你一层皮,决不罢休……”书生意气,愤世嫉俗,看来怎么也改不掉。
后来他搬到前三门、虎坊桥,我还在乡下,我们的来往就少了,他任党组书记后,因为忙,就更少了。但有件事仍令我感动,那就是他没有预想的推拒,慨然为我的评论集《蜕变与新潮》写了序。序写得饱满而丰实,给我极大鼓舞。他还主动把此序及与我的一张合影寄给他的老友梅朵,在《文汇月刊》上发表了。这提携之恩,当终生铭感。我现在很烦给人写序,觉得无非是应酬,甚至自称已“戒序”。但想到达成的写序,想到一篇序对一个人可能发生的影响,不禁汗颜:如果不是说假话、套话,我有什么理由不该帮其他人多做点事呢?
八十年代末,达成辞去了繁重的行政职务,他说他有一种彻底解脱的感觉,他说近十年是他平生最快乐的日子,我看不是假话,有时他确实像逃学的孩子似的欣快。他拉开架势大写散文随笔,研墨抻纸大弄书法绘画,他的父亲唐醉石是我国著名篆刻人师,他有家传,听说他还舞刀篆刻来着,总之,他过得颇充实。我和他同住一楼,有时看他,见满室字画飘飘,翰墨香气拂拂,觉得他算是找到了作为文人学士的自我。传说他退下来后心情抑郁不舒,其实是不确的。他送我的字画中,有一幅用隶书写的诗是:“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人人。雪后孤松别样翠,山间野水自然清。”不知是他自己的创作,还是抄录他人的,但肯定是他心仪的境界。我每年春节都要在门上贴一方达成手书的“吉祥如意”、“三羊开泰”之类的红符,大年初一早晨,我总是首先兴冲冲奔上十二楼,他知道我准来,早已写好,我捧回,贴好,才算完成了必须的功课。前年他病重,不能再请他写了,我只能贴那种千篇一律的印刷体的“福”字,贴好一打量,便想起他为我写春联的情景,不由心中怅怅然矣。
达成酷爱音乐,尤其是西洋的。一日,我告诉他,西郊八角村一带有便宜的盘卖,我可以陪他去。他动了心,约了日子,我们一起潇潇洒洒坐上地铁,一路由我陪着他这位部长级首长,在八角村附近的民间小店盘桓了半日。我们选购了不少盘,达成侧重西洋的,我侧重民族的,满载而归。达成忽然露出顽皮的笑,对我说,盗版盘好啊,盗版盘适合咱们这种工薪阶层。那一阵子正在打击盗版,强调知识产权什么的,我俩遂一齐哈哈大笑,车厢里的人用怪怪的眼光看着我们。我永远记得达成那天抿嘴窃笑的模样,含着狡黠、自得、幽默、自嘲的复杂意味。其实我们买的哪是什么盗版盘,不过是人家听过的旧盘罢了。
达成待人温克有礼,有求必应,有时到了穷于应付的地步,也无怨无悔。我们楼下附近有一修表店,小老板有次求我给他题个字,说他准备悬挂。我哪里会写字,便去求达成,他并不推诿,几天后写好了,其词曰:“寸阴寸金”,非常切合表店的性质和商人赚钱的追求。小老板满意极了,隆重挂出,四壁生辉,店的档次也大大提高了,他表示一定要登门酬谢唐老,让我过几天带他去。我去表店,几次见老板甚忙,不便启齿,直拖到该店搬走。达成听说了,全不在意,他说,只要人们看了觉得写得还好,我就很知足。
我常常想,别看达成当过大官,副部级,其实那不是真正的他,他骨子里仍是一介文人,一个既有浓厚的中国士大夫情调和气质的,同时又有先进的世界观和现代意识的批评家、散文家、书法家。他为人彬彬有礼却也傲骨深藏。他从痛切的人生体验出发,坚持对为害甚烈的极左思潮的批判。他一生的术业,可谓书、文、画三者俱佳。他固然是优秀的评论家,但我以为,其书法成就最高。这是至今尚未被人们普遍认识到的。他的楷书和行草,圆润流丽,锋芒内敛,功力之深厚,笔力之劲健,当下可与之比肩者几稀。我曾与妻子一同骑车去炎黄艺术馆看了唐达成书画展,看他那苍劲而俊秀的书画,那一帧帧旧照片,往事如潮涌来。归途上,心中冒出了两句话:德识才有口皆碑,书文画自有公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