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达自选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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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为手抄《红楼梦》竣工序

我的老同学,张化中先生,终于完成了一项浩大工程:他用毛笔行楷工工整整地抄完了《红楼梦》全书!他的书法向来见功力,这次他从一九九九年六月开笔,于二00一年二月十五日抄讫,共计抄写了二干七百九十二页,分订二十四册,分装上中下三函,可谓洋洋大观矣。当今之世,似他这样硬把铁砚磨穿,冷板凳坐热的,能有几人?他原打算每天抄三小时,后来每日少则三千言,多则四五千言,风晨雨夕,一笔在握,孜孜不倦,水滴石穿,其超人之意志力怎不令人惊叹!然而,怀疑总会有的。或曰:当此享乐时代,一个人为什么非要用这种苦行方式折腾自己?抄书不就是抄人家的书吗,其中有什么特别的乐趣和奥妙吗?是不是不甘寂寞了,也想弄个吉尼斯之类的响动哗众取宠一番?看来,要说清这件事的意义还不太容易。化中多次从兰州或来电或来信,执意要我为之作序,这是他的一桩心愿,我是不能推的。

一九九五年某日,我正在北京沙滩的简易楼上办公,忽报有人找,下楼一看,竟是三个素不相识的壮汉站在眼前,年纪都比我略大些。他们自我介绍,一个自称是我初中的同学,一个自称是我高中的同学,还有一位也有瓜葛,说是曾与我母亲在同一所学校共过事。好像他们全都娃张。他们几个怎么凑到一块来找我,找得又那么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但我断定他们是兰州来的,便赶忙笑道记得记得。其实,记得什么?拼命回忆,茫然而已。我并非以身在京城而托大,实在是双方环境过于疏隔,又来得突然,或者潜意识里竟想甩掉兰州的往事、痛事。那情景真是“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啊。说老实话,那天,我请他们吃了一顿饭,时候也不算短,到分手我也没有真正地分清他们谁是谁,如坠云雾。

但我还是勾起了沉埋很深的前尘旧事。回想起来是在他们走了以后。一旦记起,就收不住了。那位初中的同学叫张宗柏,人称“尕张”,为人豪爽诙谐,在同学中颇富号召力,那时他有一辆英国进口的小自行车,脚蹬子向外撇着,漂亮极了,说是从西藏那边进来的,这在当时的兰州不可思议。难得的是,谁要骑他都肯借,我和他关系好,骑得也最多。记得那时他定期要去双城门的西藏工委驻兰办事处,去干什么不清楚,我要求跟着去,他不让跟。现在才听说,他的父亲是进藏时的一个高级干部,后来牺牲了,他可能是去领生活费。还听人说,他现在是兰州某系统的领导,架子“肘”(兰州土话)得硬硬的,官气很大。我却不信,我心中的“尕张”永远是风趣的。不过,我现在谈论着“尕张”,眼前晃动的依然是四十多年前那黑铁蛋儿似的模样。一九九五年他来时什么样,想不起来了,或因我不认可而想不起来了。

来人中,那位我高中的同学便是张化中了。我们的那所学校,全名叫“兰州工农速成中学”,是专门培训工农干部的,不知今尚在否?只有一九五七年,才招了我们一届高中班。学校远在费家营,大家就都住校,有时一个月才回一次市里。为什么要考到那么远的地方,还是“速成”?说穿了,皆因第一次落了榜,第二次考试才考来的,也就是说,我们是兰州各校成绩不怎么样的一群人组成的。开始时,因中考受了挫,大家情绪不免低落,后来发现黄河湾里、十里桃林风光那么美的,食堂的蛋炒饭油水那么大的,大家又都一个个挺起腰杆来了。

我以为,我们的高中生活或有告诉青年学子们的价值,不但可广见闻,而且可增加你们今天的幸福感。我们的在校时间是一九五七年至一九六0年,正好包含了“反右”、“******”、“反****”三大运动,可谓高潮迭起。由于校领导出名的极左,比之市内,搞得更加如火如荼。只说“火跃进”吧,学校发出“劈北山,挖鱼池,大炼钢铁”的号召,这下不得了,我们开始了与兰州北面寸草不生的秃山,与黄河边上一个沙石成窝的小岛较劲儿的漫长而艰苦至极的劳动。我们没白没黑地挖沙子挖石头,往大筐里填,堆到另一个地方。我戴着旧戏里的镣铐式的“垫圈”,肩膀还是肿得老高。我经常抬着抬着,就歪着脖子咧着嘴边走边睡着了。那年我刚十五岁。多少年过去了,回顾平生经受的强度最大的劳动,还数这里。后来就又“炼钢”了,实际是趁着夜色到附近的几家大企业去偷上等的无缝钢管或各种钢材,拿回来“炼”。烧当然烧不动,但可以把好东西烧坏。再后来,就在学生中也展开了残酷的“反****”斗争,打人现象频频发生。再后来,饥饿卷过来了,纪律废弛了,也许作为一种长期紧张感的释放,男女同学都谈开恋爱了,至少有六七对儿之多,公开地出双入对。我以为,在一九六0年的全中国,恐怕这也是一个奇异景观。如果不惧怕真实,应该承认,我们班是中国中学生早恋的先驱,且以如此群体的方式。谁说甘肃落后?当然,此事与我和张化中关系都不太大。

我们的高中生活也许太特殊了,即使在甘肃也太特殊了。有些更严酷的事我还没有讲,讲了大家恐怕也不敢相信。或曰,这跟张化中先生的手抄《红楼梦》有什么联系吗?当然有。我就是要告诉大家,一个人的追求往往与他的不寻常的经历有关。当年,张化中比我大些,又是班长,人长得英俊,我尊重他,交往却不多。应该说,我对他的了解,主要是在一九九五年接上关系后,通过电话或书信陆续增多的。他毕业于西北师范学院体育系,在体育教师任上带出过好队伍,拿过全国大奖,他还在兰州二中制造过“拆楼事件”,抵制过“******”的一套。他历任教师,校长、教育局干事、主任、督学、调研员等职,直到退休,可说一生未脱教育界。他说,他这一辈子写的讲话稿、总结、材料,有好几米高。但这些东西都是外在于他的、趋时应景式的,甚至是虚耗生命的。言谈之间,不胜唏嘘。他说他退休后,要干一件事,那就是用毛笔抄录《红楼梦》全书,接着再抄录其他古典名著。当时我姑妄听之,并不深信,我难以想象,他将以怎样的毅力去完成如此艰难的工程。

然而他做到了。他解释自己这一行动的用意时说,一是通过抄写来练字,提高书法,二是通过抄写来“写读”,充实自己,三是通过抄写修身养性,四是人生苦短,年华不再,应给社会留下一点笔墨,也算老有所为矣。说得真好!但意犹未尽。我以为,人最难战胜的是自己,而向自我挑战乃大勇者的行为。化中此举即是一种向自己、向极限挑战的表现。若从意义的层面来看,化中说,他要留下一点痕迹。事实上,从终极的角度来看,没有谁能在宇宙中留下什么,时间会抹去我们存在的痕迹,仿佛我们从未踏上过大地似的。这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无意义”。看破红尘也是从这里来的。

我的看法是:人,既要彻底地看破看透,什么求官的、求财的、求色的、求名的、把名字刻在石头上想不朽的,全都敌不住时间的无情,从宇宙角度看,终归烟消云散,了无痕迹:但是,人的伟大,正在于能直面无意义,并勇敢地创造意义,生发出意义。劳动、科技发明、著述、攀岩、登山、挑战极限,包括手抄全本《红楼梦》,都是使人不致成为宇宙的奴隶和上帝手中无意义的玩物的反抗之举,也是勇者、智者和忍者的可敬之处啊。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