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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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科考(4)

一路上不断有人导引。贡院两旁的舍号,就是专供考生居住答卷的斗室。一排溜展开,其形若胡同。郑燮走在其间,顿觉头顶天空若一条细线,他感到了压抑心慌。每巷以《千字文》编号。郑燮被引进一巷,即有人于身后关闭号栅。他四顾斗室,感到被囚禁的味道。据说直到交卷,方可开门。他抬头瞅瞅,那天窗外高墙果然铺以荆棘,难怪称之荆闱。他坐等试卷开封。卷子终于发到手中,他扫阅试题,并不感到疑难,遂开始答卷。他心中恢复平静,就像平日给堂弟写信,只不过这一“信”,是写给主考大人罢了。主考大人在朝野读书人中间都是德高望重的饱学之士。但他并未感到压力,只是加倍用心。

结果,郑燮中了贡士。相当于过了初试一关。考取贡士,两三个月后才是殿试。三四百贡士聚集京城,其中不乏丹青高手,笔墨往来,诗词应酬,新交朋友自是不少。终于等到殿试的日子,应考士子们入座之后,年轻的乾隆皇帝,春风得意、气宇轩昂,被官员们簇拥着快步进入殿廷。皇上的目光,就像是刀光剑影,扫视到哪里,人头就低下一片。郑燮却瞪眼瞅着容光焕发的乾隆皇帝。他发现皇上的身材,要比想象中矮小,但却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威严,眉宇间透着英气。他一时无法把那个下令处死曾静师徒的乾隆爷同面前这个人联系起来。看来在乾隆身上,更多的还是透着康熙爷的风采。至少不像雍正那么多愁善感又狐疑满腹。

皇上开始策问,也就是出题。声音洪亮清润。人们更加紧张。皇上并非照本宣科,这也是康熙爷的风采,虽出身异族小邦,却有九州四海的胸襟、大汉中华的气魄。开口不凡,对我大汉中华的历史,竟也如此的恭敬熟悉。

“朕赞承祖宗丕基,受世宗宪皇帝付托之重,践祚之初,孜孜求治,虽当重熙类洽之余,而措施无一日可懈,风俗非旦夕可淳,士习何以端,民生何以厚,不能无望于贤才之助。兹际元年首科,朕特临轩策问,冀尔多士,启予不逮。”

好啊!皇上显然是有备而来。那种从容不迫、谦和恳切,令大家十分感动。这哪里是在考试贡士,完全是抱着问政求策的态度,可谓礼贤下士、不耻下问。郑燮心中先前对于乾隆的那一丝坏印象,顿时冰释。他甚至一时冲动,感觉自己有许多的话要对皇上讲了,恨不得马上提笔策对,发表自己的政治见解。可是皇上的策问并没有结束。

“夫用中敷治,列圣相传,然中无定体,随时而用,因事而施。宜用仁,则仁即中,仁非宽也;宜用义,则义即中,义非严也。或用仁而失于宽,用义而失于严,则非中矣。何道而使之适协于中耶?《诗》称不竞不 ,《书》称无偏无党,果何道之从耶?政治行于上,风俗成于下,若桴鼓之相应,表影之相从,然夏尚忠,商尚质,周尚文,其后各有流弊,惟唐虞淳厚,五服五行之命讨,亦与有助耶?朕欲令四海民俗,咸归淳厚,其何道而可?”

郑燮听得,心中甚为诚服,感到知遇之幸。乾隆皇帝讲到此处,和气地望着每个人,似乎是要看看大伙儿对于自己策问之反应。随即又说:

“国家三年一大比士,宜乎得人,然所取者,明于章句,未必心解而神悟也;习于辞华,未必坐言而起行也。朕欲令士敦实学,明体达用以劢相我国家,何以教之于平素,何以识拔于临时,科举之外,有更宜讲求者欤?”

厅堂上一阵沉默。这又是关于人才的标准及其培养与提拔的问题。郑燮的兴趣,还是在于国家的治理,民风的改善。这是入仕者的本分责任。

“……朕欲爱养足民,以为教化之本,使士皆可用,呼皆可封,以臻于唐虞之盛治,务使执中之传,不为空言,用中之道,见于实事。多士学有所得,则扬对先资,实在今日,其直言之,勿泛勿隐,朕将亲采择焉。”

乾隆皇帝策题完了,大家都深吸一口气。郑燮提笔策对,甚是顺畅。平日所用之功,均在笔底呈现。真是提笔千言,左右逢源,若行云流水,文采飞扬,时有警句蹦出,可谓得心应手。可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乾隆皇帝看了自己的文章,是击掌称赞,还是默然点头?反正他是中了,殿试得中,成为乾隆皇帝登基之后,最早亲点的进士,国家栋梁之才。

金榜名曰:郑燮,江苏扬州府兴化县人,赐同进士出身第三甲二百五十一名。

郑燮悲喜交集,遂赋诗吟诵曰:

牡丹富贵号花王,芍药调和宰相祥。我亦终葵称进士,相随丹桂状元郎。

又挥笔作一幅《秋葵石笋图》。秋葵非园中之物,当然离民间更近。自比秋葵,这暗含着他的亲民本色与自信傲骨,当他用遒劲有力的六分半书题诗于画,喜悦中到底难免几分难隐的酸楚。

不料短暂的欢乐自豪之后,紧接着的竟是不断加重的焦虑与不安。同期的进士,有人很快就被任职。冠冕堂皇、峨冠博带地走马上任,而郑燮只能伸长脖子,在客栈里住着苦苦等待。眼瞅一月月地过去,就是没有好消息。口袋里的银钱越来越少,书画诗词也是懒得关照。一天到晚,只是跷腿躺在炕上发呆。堂堂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跨越三代皇帝,身受恩泽也算是不浅,可二十多年的岁月,历经多少困顿坎坷,何以竟得如此冷遇?

看来这“进士”并非“入仕”。有了做官的资格,并不等于就是官了。康熙朝规定,全国除八旗武职外,文武官员编制仅一万五千六百。其中京官两千五百四十六人。这丙辰之年,录取新科进士三百四十四名,必有候补待选者。再说立即授官者并非按照考绩排名,而得由朝中大员出面保举。人情与金钱便趁机作祟。

你要入仕,开启这无形壁垒之钥匙,要么是钱,要么有人。可是此二者,板桥郑燮似乎全无。无钱总得有人呀。他抓耳挠腮,苦苦搜寻。终于在自己视野中锁定一位重人——宰相大人。可这当朝炙手可热的人物,郑燮并不认识。这可怎么办呢?只好投桃报李,变着法地毛遂自荐。他想到了表现自己的才华与政见。经过慎重考虑,他作了一首含蓄婉约的小诗,算是投石问路,题为《呈长者》:

御沟杨柳万千丝,雨过烟浓嫩日迟。拟折一枝犹未折,骂人春燕太娇痴。桃花嫩汁捣来鲜,染得幽闺小样笺。欲寄情人羞自嫁,把诗烧入博上烟。

不料诗作寄出,竟然石沉大海。身边还不断有人领旨上任,他的焦虑达到了忍无可忍,只得继续盲目表白,甚至不无牢骚意味。

常怪昌黎命世雄,功名之际太匆匆。也应不肯他途进,惟有修书谒相公。

这一回,他不避露骨,明显希望提携。用了唐代韩愈当初三次上书宰相求官之典。诗函寄上,仍是泥牛入海。然而,他仍不死心,照旧把希望寄托于攀高结贵。于是画了画,托人送给当政者,还写赞美的诗,希望得到举荐。如此结交一些京中要员。他与这些人称兄道弟,书画诗文互答,也的确热闹了一阵。甚至在酒桌之上,口出狂言、狂狷不羁。如此当然还是无济于事。但他已是不能自拔。

眼下在茶楼中,人们照例把板桥围在书案前,看他即兴创作。这一次,是写给侯嘉璠老弟的诗。这位国子监学正,才高八斗的文官,权虽不大但文名斐然。袁枚称其“诗文迅疾,始于笔染,终于纸尽,挥霍睥睨,瞬息百变”。这恰巧同郑燮大有一比。二人即兴酬答,正是郑燮当众展示才华,每每令四座皆惊。此刻的郑燮,可谓人生得意。新科进士提笔在手,胸有成竹、器宇轩昂。人们敛气屏声。但见郑燮挥笔即诵一首古风:

读书数万卷,胸中无适主。便如暴富儿,颇为用钱苦。大哉侯生诗,直达其肺腑。不为古所累,气与意相辅。洒洒如贯珠,斩斩入规矩。当今文士场,如公那可睹!家住浙东头,山凹水之浒。雁峰天上排,台根海底柱。树密龙气深,云霾石情怒。安得从君游,啸歌入天姥!龙湫万丈悬,对坐濯灵府。我诗无部曲,弥漫列碎伍。转斗屡蹶伤,犹思暴猛虎。家非山水乡,半生食盐卤。顽石乱木根,凭君使巨斧。

一路势如破竹,更同行云流水。侯嘉璠惊喜不已,竟带头鼓起掌来。郑燮的诗句,总是平中见奇,词典渊博,均于平实中显出机巧。可谓深入浅出、雅俗共赏。《赠国子学正侯嘉璠弟》,郑燮从容落款盖印,这才仰头看看老弟,又看看大伙儿。人们唏嘘赞叹,郑燮听得,心中何其舒坦。

然而风光狂狷过后,并无实际收获。好山好水,宫廷屋宇,文物古迹,奇闻逸事,名伎童子,京味名吃等等,只是当时痛快。如此这般地忙活大半年,仍是两手空空。就这样双肩扛着脑壳回家,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事与愿违的原因究竟何在?他开始自省,悔恨自己狂傲无忌,甚至是丑陋而不受欢迎!悔恨自己锋芒外露,招人嫉妒……那么多平庸之辈都早已扬帆上任,可自己却停滞在这岸边野草丛中。没有伯乐提携,难以飞入中流。他想起了宋人苏东坡,也是才华横溢,也是诗词书画出类拔萃,虽被宫中王姓小人诬陷,连连遭贬,可到底还是入了仕途。蹊跷的是,何以文采词章,竟然成了历朝历代的杰出文官晋升的障碍?这便是读书人的悲哀,所谓大儒大悲是也。

唐代韩愈,开始也是乡贡进士。三十岁左右,终因日子艰辛与苦读折磨而未老先衰。郑燮自己已四十多岁,稀疏灰白的头发与浑浊的眼神都已经呈现老气横秋的迹象。惺惺相惜,恨不能同窗结友。眼下窘困京城,郑燮自觉与韩愈命运的相似又多了一重。同样的苦闷与窘况,同样的孤苦伶仃寒微卑贱……比较的结果,他突然有了信心。在人生的低谷困境中,不气馁,不绝望,千方百计让自己充实振作,这就是韩退之的精神。如是再读《韩愈文集》,一卷在手就仿佛见到了昌黎先生本人,穿越岁月,促膝交谈。书中的每一句话,都在叩响心灵之门:“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智者的开导,令他茅塞顿开。

“山林”与“朝廷”,“江湖”与“庙堂”,历朝历代读书人,都徘徊于此二者之间。郑燮作为新科进士,只能自强不息。

昏庸、贪婪、奸权无能之辈当道,这也是历代通病。然而仕途之上,又不乏德才兼备之士。不必泄气,不必叹息,更不可绝望……郑燮每晚睡不着觉,就给自己打气,即便做梦,也是入仕为官的梦。他不再焦急,下决心持久等待。就像一个农夫,春播之后,并不就急着收获。

此日,郑燮雇一头毛驴,顶着夏日骄阳,一路观看着风景就去了瓮山拜访无方上人。每次同高僧叙谈,总是如沐春风。读书人的敏感神经,需要禅意的滋润。

不巧走到半道,天空中突然飘来一片乌云,随即就下起了大雨。好在脚夫事先备了雨伞,那头黑毛驴却被淋得头尾稀湿,不停地打着喷嚏。中午时分,雨停了,瓮山也就到了。无方上人住持的寺庙即在眼前。郑燮手搭凉棚瞭望,就见一道彩虹下面有个和尚在菜圃中劳作。走近一看,果然是无方上人。麻履裹腿破袈裟,面容晒得黧黑。抬头看见郑燮,自是欣喜万分,双手合十,抿嘴淡淡一笑,说:

“哎呀,新科进士驾到,有失远迎。”

郑燮远道而来,口渴难耐。他喝一杯凉茶,打发了脚夫,操起锄头就干起活来。动作有些生硬。无方上人赶忙夺下锄头说:

“等你再锄,剩下就只有杂草!”

郑燮摇头苦笑,随即入了山门。但见佛堂香烟缭绕,佛祖笑口常开。莲花宝座上菩萨庄严,香案上供果飘香,顿时神清气定。

无方上人还是亲自沏茶。慈眉善目之间,充满由衷的喜悦。

“还是把你等来了,离开十年了吧?”

“可不是,红尘阻隔,还愿高僧海涵。”

时已近午,无方上人吩咐厨房造饭。禅房窗户洞开,外面青山绿树,清风徐来,令人心旷神怡。田野菜圃中,有农夫劳作。小马驹斗胆偷食白菜,农夫赶马之声,若蚊蝇吟嗡,更觉旷远寂静。

“怎么又瘦了?听说中了进士?难道京城的官宴,还伺候不了你的好胃口?”无方上人端着点心进来,如是亲切发问。

郑燮摸摸脸颊,自嘲道:“晚生贫贱之腹,难服富贵之食。”

无方上人听得,忍不住地笑。郑燮亦大笑。随即咬一口上人亲手做的素点心,说:

“僧居京郊,何贫至此?补衣带绽的?”

上人道:“出家之人,自食其力,虽贫犹富耳。”

说罢自己倒先笑了起来。笑罢,起身取来纸笔,毫不客气说:

“板桥先生,我的点心可不得白吃,吃了,就得留下墨宝。”

如此清净之地,郑燮正有冲动,便说:“好啊,正有小诗献给法师。”

上人甚喜,亲自铺纸研墨。郑燮提笔写道:

山裹都城北,僧居御苑西。雨晴千嶂碧,云起万松低。天乐飘还细,宫莎剪欲齐。菜人驱豆马,历历俯长堤。

诗中有画,对仗极工。郑燮写到此处,心中瓮山“四条屏”已成,抬头看看无方上人,遂又续写道:

一见空尘俗,相思已十年。补衣仍带绽,闲话亦深禅。烟雨江南梦,荒寒蓟北田。闲来浇菜圃,日日引山泉。

上人大为感动。“一见空尘俗,相思已十年。”一个读书人,一个出家人,十载萦怀。何为知己,孰是知音?没有金钱利益,只是相互欣赏。文人、诗人、性情中人,彼此默默关注,心中都是感动。

此时,斋饭端上。白菜萝卜南瓜,全是寺院自种;豆腐凉粉皆为上人亲自制作。米饭汤面窝头,样样清淡可口。这一餐素食斋饭,远胜山珍海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