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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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科考(5)

郑燮嚼着饭菜就想起勖宗上人。那位胡须满面的青崖和尚,更是渊博健谈,敦厚有趣。另外还有一位,虽不是出家之人,但也是志同道合的知己,即是在西山筑庐守墓的满族画家图牧山。至于那些名门之后,所谓政治上的新秀,如大学士张廷玉的儿子张若霭、宰相鄂尔泰的儿子鄂容安等,都和他交游、唱和,也有着亲密的接触,但那毕竟不是莫逆之谊,终究也还是难以平等地世俗应酬。只有在同这几位学养深厚的高僧交往之天地里,他才感到自我本真的存在,感到自己依然是个读书人,是个书画家诗人。才感觉没有企图,不察言观色,没有拘束,没有忌讳,能够纵情挥洒,放言高论。

这回在瓮山,郑燮经不住无方上人诚心挽留,索性便住了不少日子。每日纳凉避暑,读书念经,参禅问道,作诗绘画,最是开心舒坦。大约直至秋凉,依然恋恋不舍。

松梢雁影度清秋,云淡山空古寺幽。蟋蟀乱鸣黄叶径,瓜棚半倒夕阳楼。客来招饮欣同出,僧去烹茶又小留。寄语长安车马道,观鱼濠上是天游。(《瓮山示无方上人》)

此后,他还应邀前去拜访了西郊万安山的法海寺诗僧仁公兄。后又同起林上人一同切磋学问。这位浙江奉化出家在外的仁公和尚,同样是布衣麻鞋。郑燮评价他是:“湛深经典,谈吐隽妙,悲天悯人,德行均好。”

也是多年不见,仁公方丈还是康健如初。法海寺的悄静依然,已是初秋时节,山中气候开始见凉。“参差殿宇密遮山,鸦雀无声树影闲。门外秋风敲落叶,错疑人扣紫金环……”他所作《法海寺访仁公》真实记录了当时的心境与感受。

十一

深秋,郑燮赴香山卧佛寺拜会高僧青崖。青崖和尚,江苏盐城人,俗姓丁。他可是传奇的人物。七岁即有出世之念。父母奇之,乃遍访虎丘、天台、灵隐诸山,参询尊宿,终修成正果。他这个人,赤颜雪髯,声若洪钟,最喜交友,更得皇家重待。雍正十二年(1734),世宗召见,青崖应对尘旨,皇帝大悦,遂赐紫衣四袭,住持卧佛名寺。

郑燮进得山门,但见青崖和尚身披红袈裟双手合十立在莎罗树下恭候。殿前这两株老树,乃唐代建寺时所栽,据说是来自西域的。眼下三围多粗,仍然根深叶茂。青崖和尚是大学者,同无方上人相比,这一个终日手不释卷,那一位总在菜圃中忙碌。同是参禅高僧,形式不同而已。此时骤雨初霁,崖下挂起瀑布,后殿金色铜铸卧佛与挂满枝头的樱桃更是赏心悦目,郑燮即兴吟诗一首,作为见面之礼赠与青崖和尚:

山中卧佛何时起,寺里樱桃此日红。骤雨忽添崖下水,泉声都作晚来风。紫衣郑重君恩在,御墨淋漓象教宗。透脱儒书千万轴,遂令禅事得真空。

“好诗,好诗。可否书录留下墨宝?”

郑燮挥笔才写,就听身后有声。回头一看,竟是晴岚与虚亭两位好友。郑燮喜出望外。晴岚,即张若霭,大名鼎鼎的三朝相国张廷玉之子。而虚亭者,即鄂容安,是大学士鄂尔泰的长子。这位雍正十一年(1733)的进士,当是郑燮学兄。三才子在卧佛寺不期而遇,皆是惊喜不已。

“没想到吧?此乃神仙天意,乃我卧佛寺盛事!”

三人听得,更觉稀奇。正高兴,却见小僧引入一人,竟然是李鱓。郑燮更是喜出望外。听说仁兄六月已经进京,但一直未能相见,不料他竟躲在这里潜心作画。

“板桥先生,接着写,接着写。”青崖和尚说。

郑燮写完落款,李鱓帮着盖上图章。那两位饱学之士便仔细地欣赏起郑燮这一幅新创作的诗词墨宝来。

“青崖大师,您瞧瞧起首句,‘山中卧佛何时起’,似问非问,似动非动,妙,甚妙,看来这千年的卧佛一朝遇到了知音。”

张若霭用折扇轻轻拍打掌心,嘴里啧啧有声。

“诗作是妙,可评得更妙!”

青崖和尚赤红的面容,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莲花。李鱓更是感到得意。郑燮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虚亭说:“看来郑燮老弟也是遇到了知音。”

青崖和尚展开新近所作《杂花册》十二页,请大家观赏。说话之间,素食已经备好。大家入座。三位仁兄,非要郑燮坐在青崖高僧身边主宾席上。郑燮推脱不过,只好从命。见到桌上一盘新摘的樱桃,如同水红的玛瑙,虚亭伸开手指捡起一颗,说:“‘寺里樱桃此日红’,这末了一个‘红’字,着实令人垂涎欲滴。”

“板桥今日此诗与李鱓之画,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坐在此处,凭窗瞭望,才可见得‘骤雨忽添崖下水,泉声都作晚来风’之妙哩。”

三位听着青崖和尚的话,都急忙起身来到他身后观看。便见敞轩之外,果然一幅清润宜人的图画,那阵阵凉意伴着悦耳水声,赏心养目,令人神清气爽。

“嗯,果真是‘透脱儒书千万轴,遂令禅事得真空’!板桥老弟,你说是吗?”

也就在此时,雄心勃勃的乾隆皇帝却是无心游山赏景,更无心谈文赏艺,他坐在紫禁城中的金銮宝殿上苦思冥想,要做一个对得起列祖列宗的有大作为的好皇上。他想到了父亲雍正苦心推行新政的成败得失,想到他老人家苦心孤诣同天下读书人的冲突与误解,以致那至今无法消除的怨恨……这是皇家与天下士子心头的一个死结。看来收复人心,可谓至上,而得天下士子之心,更是至上之上。父亲得罪的是官员中的清流,正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与代言人。英姿勃发的乾隆皇帝决定,秉承父亲雍正皇帝的遗意,在例行科考殿试之外,于保和殿亲试博学鸿词。他要破格选用汉族读书人中的饱学有识之士。这是对汉人的一种礼遇,也是对清流官员的一种安抚。努力赢得汉族读书人的心,远比取悦于平民百姓重要。特别是要消除人们心中的反抗情绪,读书人之归顺乃当务之急。

皇上旨意诏布天下。于是秋高气爽的北京城中,一时到处都可看到趾高气扬的莘莘学子。他们是由各省总督、巡抚和各部大臣保举的名士才子。于是酒肆茶楼、街谈巷议,到处都传说着这些应举者的传奇故事。

十二

金冬心与杭世骏即在其中。他们二位的到来,给郑燮的客居生活增加了无限的欢乐与色彩。

三位老友异地重逢,自然少不了宴饮雅集。书画的创作与磋商砥砺自然又是一个小小的高潮。文人的生活情趣,自然又得到了友情的滋养。是年九月,廷试博学鸿词科,取十五人。杭世骏榜上有名,金冬心名落孙山。

此刻,落选的金冬心却在专心作画。他笔下的花卉与人物,甚是有趣。兰花的欢艳繁荣自不必说,那正是他内心的热烈外泄。而那独处山野的孤傲人物,更是淡定闲适,禅意盎然。在郑燮看来,那无论是苦行僧还是打坐参禅的老和尚,都是冬心自家遁世理想的化身。年过半百的金冬心伏案作画时,那一大把络腮胡子显得更旺、更密,本身就像一幅参禅的妙画。而秃顶的下方,那脑后细而短的滑稽发辫,把他的头颅衬托得弥勒佛一般浑然厚重。当他行走的时候,从宽阔佝偻的后背望去,那袍衫与从不离身的曲折藤杖般配,则使他那原本矮墩墩的身材,显得更加臃肿而老态龙钟。从他作画的聚精会神,看不出他是来应考求取功名而败将下来之人,倒像是云游的和尚一样漫无目的、散漫得意。

这次举荐金农进京应试的是浙中学使帅兰皋,而最先赏识冬心诗与字的则是归安县令裘思芹。当郑燮寄寓焦山苦读时,金冬心则应聘为裘县令家中教习。他的才华与见地在友人面前得到了充分展示。人世沧桑中早已心灰意冷的金冬心本已无意应试,习惯于漫游四方的他,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入仕心切。自从大病一场,他不再想着步入宦海的牢笼了,命中注定的归宿不可违抗。他感到自己这匹未曾遇到伯乐的老马,由于腿疾而早已化作了一只老鹰,只能在天空中自由翱翔,而很难在朝堂上卑躬屈膝。但是,他终究还是来了。一来是想看看老友郑燮,二来是拜访京中的旧友,赏玩他们收藏的古董、字画。

他的进京如同出游,照例不是一人,而是一个亲热的集体。他好像是一只游船的舵手,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船工水手。他们分工明确,各执其事,维持着游船的航行。等到达目的地后,在旅舍或临时的寓所里安顿下来,他的团队就又似乎成了一个手工作坊,立即开始了各种艺术品的生产和经营。善于裱褙的裱褙,善于制砚的制砚,善于理琴的、唱曲儿的,善于制作灯笼的……大家各展其能,自食其力,其乐陶陶。

郑燮发现,在这诸多侍从中,自然少不了他所溺爱的彭郎。这个俊美的兰陵少年,本名叫作“陈彭”,冬心爱称他为“幼篯”,常常寸步不离地陪伴他的身边。因此,这也常常成为冬心朋友们羡慕和谈论的对象,更是郑燮艳羡不已。眼下,郑燮来到了他们的临时住所。一进门,在忙碌的人群里,他一眼就看见彭郎正为冬心捶背。他便击掌吟诵道:

“画船三度见同来,岂止萧郎解爱才。身似花枝心似铁,天生小史伴于怀。”

冬心闻讯,忙招手欢迎。那彭郎却是羞得满脸通红,连连埋怨板桥先生不该取笑人家。

郑燮故意说:“彭郎差矣,此乃张铁珊诗呀,并非板桥吾言。”

彭郎脸上顿时绯红若桃花。冬心则丝毫不显尴尬,而是起身掀髯,呵呵大笑道:“彭郎如此不弃不离,也是冬心前世造化。诸君如何慕妒,我也没有办法呀。”

彭郎轻推他的胳膊,撒着娇地跑去沏茶了。

郑燮很羡慕冬心的潇洒散淡心境。在京华,他像到任何地方那样,安顿了自己的“家”,就悠然自得地享受起属于他自己的诸多喜好。

卖字、卖砚、卖精巧的宫灯。仔仔细细地鉴别着各种由没落府邸流落出来的珍贵器物。讨价还价,争辩真伪,叙述一件件古物的渊源……从早到晚,兴致勃勃、痴不思醒、其乐融融。这些日子,郑燮整天同金农泡在一起,耳熏目染,对古玩字画,也是略微知晓。他发现金冬心的眼睛,发着幽暗的蓝光。这是不同于汉人的色目后裔的明显标志。尽管冬心并不承认自己是什么色目人种,但是他的豪放不羁的个性、出奇聪明的头脑和对于经商与鉴古的特别喜好,都似乎在证明着他的神秘身世的不同凡响。

郑燮面对冬心发呆遐想之时,门里却走进一位手捧古董的顾客。他拿的似乎是一件精致的元青花瓷器。金冬心抬头见得,眼睛骤然一亮,闪烁出火苗一样的蓝色光彩。此刻,呈现在板桥面前的,就完全不是一个疯狂诗人、一个矜持的书法家、一个接受当今皇上考试而刚刚落选之人,而完全就是一个专营古董的精明胡商。郑燮努力地想象,何以像他这样有真知灼见、有操守志趣的学者,独独对那些象征着门第与财富,却也极容易招致纷争的身外之物如此的痴迷和固执。然而,无论如何,这个充满内心矛盾的人,依然是郑燮敬重而要好的朋友。

也就在这时,方才金榜题名的杭世骏到了。原来,那元青花是他为朋友特意招来的古董宝物,作为一种安慰,甚或是某种愧疚的弥补。他故意随后出现,向郑燮拱手致意,又狡黠地望着痴情的冬心兄。杭世骏是典型的风流才子,但并非是世家出身。在贫穷的环境中长大的他,并没有丝毫门第的自卑。他性情爽直,言谈尖刻,时常与人争论,甚至当面指责对方的过错,但对于朋友却总是诚挚而满腔热情。郑燮佩服他的苦学与善辩和几乎过目不忘的超人记忆。在这方面,他们二人可谓是英雄所见,难分高下,于是相互都很赏识,也很敬重,但也不无某种难以言说的掩饰与客套。

特别是作诗填词,杭世骏有着比郑燮似乎更强的自负。所不同的是,他的这种自负,有时几乎表现为情不自禁的直白与傲慢,因此招致的妒忌与非议也要更多。

“吾遇杜韩当北面;若苏则兄事之。”这是杭世骏的狂言。郑燮倒是没有如此的傲慢。但他能够理解甚至欣赏他的自信,其实郑燮自己骨子里又何尝不是一个才高而自负之人。作诗填词,的确是没有权威,唯有自我的自由奔放。

令郑燮更钦佩的是,这位仁兄在经学与史学方面,也有着特别的积累与见地。当郑燮得知他获取了博学鸿词科殿试的第一等成绩,并被任命为翰林院编修,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羡慕。他甚至深信以这个杭州人的学识与魄力,会像春雷一般扫除学术界的沉闷守旧积习,足以扭转空洞、雕琢而陈腐的文风。然而,在金冬心的眼里,此刻那只精美的元青花的瓷瓶,似乎比皇帝的殿试更为重要。由于杭世骏的面子,他以最低的价格买得瓷瓶。他此刻正心花怒放地围着几案把玩着它,用衣袖仔细小心地擦拭,借着日光,欣赏那精美的图案,仿佛他的生命,就是因那宝贝古董而存在似的,满脸绽开了孩童似的笑纹。

此日,三位好友相聚,很快就忘记了不同的处境与命运,友谊的热浪湮没了一切。他们畅叙对饮,谈诗鉴古,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