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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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官声(9)

人们看的清白,司空见惯的是面对灾难,地方的官吏们往往文过饰非胜于奋力救济,虚张声势掩盖无能为力,隐匿灾情多于如实禀报,麻木不仁甚于痛心疾首……而在世俗者的眼中,这样的官员,恰恰才是清醒明智者,反之就成了所谓糊涂。

郑燮不合时宜的作为,很快又在同僚及上司间引发不安。于是,原先的那些谣传与指责,重新暗流涌动,很快就汇集成一股邪恶的浊流猛然向郑燮袭来。郑燮对此又是毫无设防,更是束手无策。他面对困难的勇气,再也扛不住这所料不及的邪恶。夜来独处,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直喝得醉眼蒙眬,天旋地转,手中的酒杯,就像是眼中的大海。

一从吏议三年谪,得赋淮南百首诗。

这是乾隆四年(1739),他送给刚刚结束三年放逐生活而由塞外风霜中归来扬州的卢转运使的诗句。被诬陷、放逐后的卢转运使不管多么的达观,毕竟已是鬓染白霜……高凤翰、卢转运使,都是官场上少见的耿介之人呀,可是在劫难逃。

酒喝下肚子,开始是火辣辣的燥热,但那只能暖他的肉体,暖不了他心中透骨的寒冷。他又觉得自己仿佛是处在官场的宴饮席上,趵突泉畔,满席的达官贵人,一张张虚伪的笑脸,闹哄哄趋炎附势的恭维之声……

“郑县令,你该不该为巡抚大人祝酒献诗一首?”

“是呀,赶紧献诗一首!”

“听说你还任过什么书画特使,那就干脆献一幅竹子图吧。听说你的竹子可卖得上价?”

“快呀,郑县令,不必拿捏,巡抚大人早不耐烦了!”

“郑板桥,还愣着干啥呀!”

“怎么,肚子里没词了?江郎才尽?”

“看来也是徒有其名呀!”

“可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呀!”

“看来也不过是草包一个!”

“哈哈哈哈!草包,草包。”

“郑草包,郑草包!”

席间的叫喊,令喝了不少闷酒的郑燮怒火中烧。他还从未遭受这样的轻蔑与侮辱!更何况是这些在他眼中几乎一文不值的庸官政客。但为了赈济,为了潍县的百姓,他得强忍着呀,牙咬碎了也只能往肚子里咽呀。

“郑县令,你听到了没有?嗯?”

突然,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下来。宴会大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怎么,还要本大人亲自求你不成?”

是巡抚大人的声音!郑燮心中一怔。这冷冷的声音,令所有的人都感到恐惧。突然,“冒滥”、“中饱”,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就像是两只恶魔,朝他袭来,他简直就躲避不及。也许在巡抚大人的心目中,郑燮,也就是这样一个贪婪无度的庸官而已。如此,他就应该像一只叭儿狗一样地摇尾乞怜,像一只绵羊一样地恭顺、谦卑,像眼前那些个政僚们一样地弯腰屈背,奉敬乞求!可是,郑燮却无法说服自己,因为他是一个清官,一个勤勉廉洁的芝麻官,他就没有必要像那些个昏官一样呀!于是他刚强地当众叹息道:“将白头供作折腰人,将毋左!”

几乎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郑县令喝醉了吧!”

“对呀,是喝醉了!”

有人为他圆场,其实是让巡抚大人下台阶。

巡抚大人勃然大怒!

“郑大人,我就是要你这白头之人拱手献诗一首,你看如何?!”

“好啊,小的遵命。”

郑燮随口答应着。他的胸中,翻滚着怒火。那烈焰升腾着,终于化作一股浩然之气,顶直了他的脊梁。

郑燮接过笔,饱蘸浓墨,器宇轩昂地挥笔写道:

原原有本岂徒然,静里观澜感逝川。流到海边浑是卤,更谁人辨识清泉。

声息了,笔停了,一切都仿佛冻结了。唯有那趵突泉的水涌声咕咕地传来,就像是远远地滚来的雷声。终于吐出了一口恶气,郑燮就势把笔一甩,转身哼着小唱拂袖而去。

“郑县令醉了!”

“不,郑板桥这是疯了?!”

“是疯了,你瞧那眼神!”

“果真疯了吗?”

巡抚大人惊慌失措地问道,众人面面相觑。

老狸猫把一只花盆打破了。郑燮摘了官帽官靴,脱了厚厚的官袍,只穿着白色的内衣蹲在地上,慢慢把那破碎的瓷片捡拾起来,企图拼接圆合,可是怎么也做不到。盆中原本栽着一株茁壮的兰花,花朵竟然还盛开着,紫红色的花瓣,淡雅清纯甚是好看,还散发着阵阵的清香。郑燮十分地喜欢这株花期格外悠长的兰花,从春到夏,只要面对这株兰花,他的心境就会变得轻松愉快。于是每日晨昏,他都要亲自浇水侍弄,手忙脚乱的很是惬意。有时他还会让童子取来宣纸和毛笔,动手临摹写真,很是忘情惬意。不料老天妒忌,大概是花香引来了蜂蝶,而蜂蝶又招来了那只贪嘴好色的老狸猫!结果,狸猫追逐蜂蝶,竟然踩翻了花盆。虽说是无意,却也是可恨呀!郑燮很是怨恨那只原本老实可爱的狸猫,埋怨它放着老鼠不抓,偏偏要追蜂扑蝶!结果,闯下如此的大祸,令人不胜伤心。老狸猫仿佛很懂人事,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远远地蹲在一旁垂头丧气。

二十三

自从济南报灾归来,郑燮像是病了一场,总是缓不过精神。他白天恍恍惚惚,夜里经常失眠,睡着了就生噩梦。他梦见巡抚大人的双手就像龙爪一样地恶狠狠追着他抓,或是梦见自己逃回到了兴化老家,逃回到了扬州,逃回到了瓜洲江岸的青山竹林中……醒来就会感到失望,浑身的虚汗大淌,心里空落落乱糟糟的,就像面前这破碎的花盆一样无法收拾。

郑燮懊丧地丢下那些黑色的碎瓷片,垂着手呆呆地愣在那里。那裸根的兰花静静躺在地上,倒是格外的自由自在,并不显示丝毫的凄凉。这令他眼前一亮。

“对于兰花而言,打碎了花盆,岂不是一种解脱?”

郑燮这么想着,就觉那跌落地上依然怒放的兰花显得更加可爱。由那破盆中砰然而出,就像笼中的小鸟逃离了鸟笼,转眼变成了一个自由的生命……

“唉,兰自山中来,本该山中去。乌盆再好,毕竟是一种约束,寄人篱下而已!”

这时童子过来想要打扫那些碎片,郑燮却小心翼翼地捧起那落地的兰花说:“不急,你备纸笔吧,我要作一张画。”

郑燮随即别出心裁地画了一幅《破盆兰花图》,作为对那盆兰花的纪念,更是他自己的一种人生的感悟,寄托了他决意要挣脱官场樊笼的强烈愿望。

画完了这幅画,他又沉吟半晌,随即题诗曰:

春雨春风写妙颜,幽情逸韵落人间。而今究竟无知己,打破乌盆更入山。

此后几天,不知何故,他突然格外地思念老友李鱓。于是写信要求墨弟打听李鱓下落,回信令他喜出望外,说复堂正在中堡故里闲居。昭阳离中堡仅四十里水路,一叶轻舟,有好风相送,半日可到。板桥便计划着届时一定亲至中堡拜访。他想象着老友见面的情景。

两年之后,即乾隆十八年(1753)春天,郑燮毅然决心辞官归去。他给朝廷写了辞奏,声言自己“老病不支”,请求告老还乡。郑县令究竟何以辞官?一时成为人们猜想议论的话题。终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潍县的百姓舍不得他走,同僚中却有人暗暗高兴。官场之中,更不乏幸灾乐祸之徒。

决心既定,他并不感到解脱的轻松。就像当初离开范县那样,他丢不下潍县的百姓,更舍不得结交的挚友。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默默地忍受,只能用诗词书画含蓄地表达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