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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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官声(10)

山东遇荒岁,牛马先受殃;人食十之三,畜食何可量。杀畜食其肉,畜尽人亦亡。帝心轸念之,布德回穹苍。东转辽海粟,西截湘汉粮。云帆下天津,艨艟竭太仓。金钱数百万,便宜为赈方。何以未赈时,不能为周防?何以既赈后,不能使乐康?何以方赈时,冒滥兼遗忘?臣也实不材,吾君非不良。臣幼读书史,散漫无主张;如收败贯钱,如撑断港航;所以遇烦剧,束手徒周章。臣家江淮间,虾螺鱼藕乡;破书犹在架,破毡犹在床。待罪已十年,素餐何久长。秋云雁为伴,春雨鹤谋梁;去去好藏拙,满湖莼菜香。

这首貌似责过的古风,郑燮毫不掩饰地名之为《思归行》。看得出,这并非是诗人内心自我表白的需求,显然是想让世人阅知,甚至想呈送上峰以至乾隆皇帝御览。归根结底,他是吟给皇上听的。其中多处出现“君”与“臣”的称谓,足以见得。

此后不久,闻之同窗陆白义兄惨遭文字狱之祸,郑燮感慨系之,默然书作十一字联以抒发无奈与不满,曰:

世道不同,话到口边留半句;

人心难测,事当行处再三思。

是积极还是消极?这件事更坚定了他的去意。

郑燮去意已定。他辞官是发自本心,而绝非自谦或赌气。此后的两年,他在等待中度过。那种焦虑的煎熬是旁人难以想象的。然而身在其位,还不能不谋其政。于是,每日依旧是忙忙碌碌,丝毫不敢懈怠。他一面帮助灾民重建残破的家园,继续筹划着潍县的民生及建设,甚至继续带头捐出俸银建桥修庙,办学兴教。政务之余,他仍然吟诗作画、续写家书、应邀撰书各种碑文等等。此间所作《重修文昌阁记》堪称妙文。

他朝思暮想,归心似箭。每每行走在潍县的田野,眼前就幻化出故乡令他流连入迷的江岸、村镇、庙宇和楼阁,还有同那些诗画好友一道赏春品秋的快乐……

万岁爷终于恩准他的请求。时值岁尾,既然已正式去任,他就不愿意在衙宅中多待一日,便借住郭府南园。

乾隆十七年壬申十月二十五日,即一七五二年冬,适逢郑燮六十寿辰。友人纷纷祝寿,多愿康宁无恙。郑燮即席作自寿长联以自嘲。可谓拨雾现月,振聋发聩,令四座皆惊耳。曰:

常如作客,何问康宁?但使囊有余钱,瓮有余酿,釜有余粮,取数页赏心旧纸,放浪吟哦。性要阔,皮要顽,五官灵动胜千官,过到六旬犹少;

定欲成仙,空生烦恼。只令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将几枝随意新花,纵横穿插。睡得迟,起得早,一日清闲似两日,算来百岁已多。

二十四

乾隆十八年(1753),潍县郊外遍野的春麦又一次返青了。白狼河春水奔涌,胶东平原上再度暖风和煦、葱绿宜人。郑燮马上要离开治理了七年之久的潍县,也终于能够结束十年的宦海生涯。就这样离开潍县、告别官场?他却又觉得很不甘心!

恰巧,此日一位相好的同僚前来告别。郑燮一反常态地画一幅菊花图赠之,并题诗曰:

进又无能退又难,宦途跼蹐不堪看。吾家颇有东篱菊,归去秋风耐岁寒。

此刻,郑燮的心境就是如此的复杂。笑声中掩饰了心灵的隐痛,癫狂里不无无奈的辛酸。仕途毕竟是自己苦苦追求大半生的俗世正途,当官毕竟是每一个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人生正果。就这样一走了之?就从此与之永诀?心中的痛苦,实属无以言表,只当仰天苦笑。

听说郑县令要告老还乡,每天都有不少的人来送行。人们讲了许多惜别和赞扬的话,也有不少人写了赞美的诗。郑燮在感激之余,并没有多么地看重。他最看重的是一副赠联:

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

这岂不正是他那动人心魄的《道情》中的情味,晚景。他顿时释然,心想有兴化、扬州,有那么多的好友,有亲切熟悉的被翠竹簇拥着的陋室家园,每日吟诗填词写字作画,何乐不在,何愁不了!

做了十多年的县令,他更坚定了自己从前的看法,那就是:历来做官的多半不做好事!记得上任范县,就听百姓议论,说上一任知县是一心钻钱眼儿的贪官,不知新来的知县是个什么样子?那时举国上下无官不贪,各地县令一般都和豪绅互相勾结,贪赃枉法,鱼肉乡民。而郑燮恰恰相反,他不把劣绅土豪奸商市侩放在眼里,这就引起了一些坏人的不满……从各方面攻击他的流言蜚语不断。最令人气愤地是省里来了一位大员,板桥去迎接时,因为抗灾脚上穿的草鞋没来得及换掉,那位大员面斥板桥有意犯上,如此上下夹攻,使板桥彻底看透了官场的腐败,恨不能马上掼掉这顶乌纱帽。如今可好,真要如愿以偿了……

老困乌纱十二年,游鱼此日纵深渊。春风荡荡春城阔,闲逐儿童放纸鸢。买山无力买船居,多载芳醪少载书。夜月酒酣江月上,美人纤手炙鲈鱼。

诗后跋语为乾隆癸酉太簇之月。

离开潍县的日子终于到来。一大早,新上任的县令、师爷、六司头目和绅士、文友们,早早地齐集县衙大堂前,为卸任的郑老爷送行。七年朝夕相处,七年风雨同舟,一朝要离别了,人们心中都有些依依不舍。

“郑老爷一路消停走好。”

“郑老爷,潍县还是您家,想回来您就回来看看。”

郑燮答应着,同大伙儿一一握别。走出县衙大门台阶,他禁不住回头望一望那一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与周围那几株参天古树。静默之间,就见树上突然飞起一群鸽子,像是在等待他的到来一样。这时,一阵毛驴子的叫声打破了沉默。但见小书童牵着两头毛驴子等候在县衙的门侧。老县令的行装,似乎也太寒碜了。其中铺着毡褥的一头驴,想该是老县令要骑的了。另一头驮负着装书画的箱子和那张跟随了他多年的古琴。这便是郑老爷的全部家当?看到这简单的行囊,人群中那些曾经被他训斥甚至惩处过的下属,或是有过利害摩擦始终抱有成见而来看笑话的人,也都深深感动。

这一阵,街上的百姓闻讯聚拢来,纷纷跪倒路边送别他们心目中的清官郑老爷。人越聚越多,很快就挤满了衙门外的广场。一时间唏嘘声、私语声和“老爷您走好”的话别声还有哭泣之声,浑然响成了一片。

人群继续扩大,街道被堵了,只得靠差人开出一条狭道行进。郑燮一路拱了双手,不停地向人们致谢。还有的店主端出了酒菜,央告他喝一杯、尝一口。郑燮就感动地举起酒杯喝一口酒,吃一口菜。这么一路慢慢地走着,眼前已是万人空巷,仿佛整个潍县城里的人都聚集到了这条街上。

太阳升起老高了,把道边古树的影子投到人群里,黑压压的一大片。郑燮看着心里不胜感慨。这就足够了,公道自在人心。看到这场面,他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人们的盛情说明了一切,七年的努力值了。潍县的百姓有口皆碑,有口皆碑呀。

随着人们惜别的盛情,一阵春风拂面吹来再加上酒劲,郑燮感到周身从未有过的温暖,更像笼罩了许多日子的雾霾突然消散,一下感到了豁然开朗的愉快。

好容易出了城门,等候在城外送行的多是四乡闻讯赶来的农夫。一位白发老者攀着驴鞍哭着挽留;年轻的妇人牵着孩童求他摩抚一下那剃光的脑袋;有人递上一把园中新产的菜蔬或一篮杏脯;大部分人家更描摹了板桥的画像,捧在手中。郑燮点头拱手,劝慰致谢,缓缓地在人丛中穿行。心中感激不已,眼前只是一片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