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荻港村
25450500000028

第28章

弟弟的批判大会,在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召开。大会设在荻港村小学大礼堂。工作组组长吕欢主持会议,组员曹一康宣读有关资料和文件。接下来,吕欢要求村民们对国民党特务分子许长海,进行检举揭发。村民们面对老村长,一时都傻了眼。有人谠冈为许村长,国民党才没有到我们村抓壮丁。这时,新任村长严家辉站出来反驳道:“村民们不要被阶级敌人蒙蔽了眼睛。许长海与国民党特务穿一条裤子,他就是彻头彻尾的国民党特务分子:“严家辉这么一说,大家就不敢做声了。我忍不住,怒气冲冲地想开口,站在身边的章丹风拉拉我衣袖,示薛我不要说话。我就强忍着,不蜕西了。

一会儿,村民们七嘴八舌;有支持的,有反对的,乱作一团。但有不少见风使舵的村民,他们站到了新任村长严家辉一边。工作组组员曹一康带头喊起口号:“打倒国民党特务分子许海!许长海永世不得翻身!”会场里口号声声,一志昂扬;而我的内心却是无限的落寞。我既不喊口号,也不说话,真正做到了沉默是金。会议结束后,我看见长海被押走了。高美丽和许家立追卜去,被挡了回来。曹一康冲他们母子说:“你们要与国民党特务分子划清界限。”

这天,我回到家里,一病不起,高烧一直发到四十度,章丹凤替我在脖颈和脊背上刮了痧,但不见好转。我烧得迷迷糊糊,乱梦颠倒。在梦中,我梦见自己和章丹凤一起去土豆地铲草,路过草甸子我想为她采一桂花,通的一下掉进了沼泽中。我从床上弹跳了一下,但接着又继续做梦。我猫着腰,在土豆地里起土豆。我起的土豆,已经堆成一座小山了。忽地,我看见弟弟穿着蓝布褂子朝我走来。午后的阳光沉甸甸地照耀着他,使他的脸色有了光泽。我冲他喊:“长海,你来啦!”他说:“挺根,我回来啦!”我跨着大步迎上前去,刚走到小山一样高的土豆旁,砰的一声枪响,弟弟踉跄了几下,与土豆拢起的小山一起倒塌了,鲜血染红了土豆。土豆一个个滚落开去,一直滚到我的脚边。我看见曹一康举着枪,一溜烟逃跑了。我啊的一声,身子在床上弹跳了起来。

我,从噩梦中醒来了。

一个星期后,我的病完全好了。我们村成立了供销合作社,在内港埭走廊开了南货店、菱行、鱼行、丝行、米行等店;同时也开了收购站。

杨鸿庆任供销合作社社长,那些经营的小商店,全由他主管负责。我在合作社买的第一个商品,是一包大乾坤牌香烟。那些日子,由于弟弟被关押,我重新入党的问题解决不了,心里郁闷不乐,抽烟特别厉害。

我在家里腾云驾雾,落落寡合,来看我的乡亲们,越来越少了。那些从前精武会的人,也见风使舵倾向了严家辉。那天我闭得无聊,独自一人上山打猎去了。刚上山,我就听见林中传来枪声。我以为是有猎人打到了野猪,四处查找却不见踪影。我突然想起那次与弟弟打猎时,他告诉我这山上有土匪出没,会不会是土匪呢,我警觉了起来,伏在林中观其动静。我没有看到人影,却看到了一只山猫追逐一只野兔。狡猾的山猫也就是猞猁,猞猁通身黄褐色,附着灰色的斑点。它有着短短的身子,短短的尾巴,细长的四肢,耳端耸着两撮长毛,看上去十分可爱。我啪啪两枪,山猫和野兔同时被击中了。

我在山林中继续往前走,高大的松树林被风儿吹得哗哗作响。当我走到父亲当年坠落悬崖的地方,一种思念和悲郁心情萦绕着我。我的父亲他肩宽臂长,骨骼强健,幽默风趣,喜欢打猎,过丛林般生活。

他的枪法不错,倘若他活着一定会与我一起参加游击队。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不远处一棵树上有乌鸦发出嘎嘎的叫声。我循声过去,乌鸦倏地飞走了。我看见地上躺着一个满是鲜血的男人,心里一一,想许是上山打猎被野兽咬伤了吧?但走到他跟前,见是弗弟。他被五花大绑着,我马上意识到了谋杀。我伏下身去问:“长海你怎么了,是谁把你这样的,”弟弟没有回音,我闻了闻他的鼻息,发现还有一点气。我赶紧把他松了绑,给他做人工呼吸,连连说:“是谁把你这样?是谁把你这样?

快告诉我,快。”我急出了眼泪,弟弟终于呼吸困难地说:“曹,曹……”

他没说完就断气了。我心里十分明白,一定是曹一康杀害了他。

几天后,弟弟被曹一康杀害的消息传遍了全村。有人说国民党特务分子罪该万死,有人说曹一康为民除害立了大功,也有人说曹一康杀人犯法。我一气之下,抓住曹一康,一顿拳打脚踢。然而他说:“许长海畏罪叛逃,我依法执法。”我说:“你******,是你故意杀死他,他身上被你捆绑着绳子。”他说:“那是被我捉住后,捆绑他的。你是不是想为特务分子翻案?”他活音刚落,我又飞起一脚。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有人找来村长严家辉和工作组组长吕欢。他们把我带到村委办说:“你还是农救会会长,你怎么动手打工作组组员?你得好好地写检查,认识错误。”我愤愤不平地回家来了。我想弟弟的死,在他们眼里就像死了一只蚂蚁一样。

我们把弟弟葬到了父亲的墓旁,让他们父子相依为伴。弟弟的葬礼非常简单,除了家里人没有一个外人敢来参加。下葬的时候,也许有神灵的护佑,本来阴霾的天空忽然出现两朵圆圆的雪白的云。我望着它,就像望着弟弟那双澄澈的眼睛。我流着泪,失去弟弟就像失去了我的左手一样。我站在父亲和弟弟的墓前,秋叶在风中飘舞。我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口琴,为我的弟弟和我已经去世多年的父亲,吹奏了一曲令人肝肠欲裂的曲子。吹奏完,我把口琴埋在了他们的坟墓中间,让琴声余音袅袅地陪伴着他们吧!

子如水一样流淌,又是冬天了。这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村里白茫茫一片,仿佛用寒冷来祭奠着死去的冤魂。雪,是宇宙浩渺中的精灵。它轻纱一般地飘扬,无语悠扬地倾诉着。冬天是农人们的淡季,我们都窝在家里不出门。章丹风用秋天腌制的豆角、辣椒、萝、黄瓜、酸菜戚菜和母鸡生的鸡蛋,对付每天的菜肴。应该谠,这是我多年来最悠闲的一个冬天,村里什么事也不用我管了。工作组撤退时,我被免去了农救会会长职务。那个杀人犯曹一康,留在我们村替代了我的位置。

我现在真正无官一身轻,想革命也无处革命了。我就在家里学着做画匠和木匠。木匠大家都知道,是帮人做家具什么的。画匠呢,可不一样了。那比木匠要轻巧得多,也艺术得多。画匠就是直接把画,画在门楣上,画在椅背上,画在窗棂上。

那天,章丹风让我带些咸菜什么的,给高美丽母子送去。章丹风虽然与高美丽有过隔阂,但她心地善良,看到她真落难了,还是倾力相助。

于是我披上深灰色棉大袍,拎着一篮咸菜,十只鸡蛋去高美丽家。我由着飘荡的白雪,落在我的头上、脸、身体上,那是一种无比惬意的感觉。我的小风林和小抗敌,还有严家辉的儿子严发财,在院子里搭雪人。寒风像小叫驴那样,但孩子们不怕尖厉刺耳的叫声。他们把雪人搭得高高的。我心里想,再过几年我就是那位白雪老公公了。

我轻轻地敲着高美丽家的门,但迟迟没人开。我以为高美丽带着许家立回娘家去了呢!刚想转身回家时,我惯有的偷窥习性,让我从窗缝朝里张望进去。这一张望,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曹一康杀了我的弟弟,还偷我的弟媳、我的肺快气炸了,但我只能忍着。

我想也许高美丽想通过曹一康,而使他们母子不再遭殃。

我把东西重新拿回家来时,章丹凤说:“怎么没给他们?”我气呼呼地说:“还给,给你个头。”章丹风不解地问:“准又惹你一呢?”我说:“高美丽神经不正常厂呢?”章丹风说:“你说什么?”我说:“高美丽与曹一康好了。”章丹风说:“不会吧?”我说:“我都亲眼目睹呢!”章丹风说:“那是她想有政治依靠、你别管,再管,他们要把你也抓起来。”

我想想也是。

那些日子,杨鸿庆活得特别潇洒。他把供销合作社,办得越来越活络了。他骑若严家辉的战利品大洋马(这匹马现在归村里所有),到镇里驮来很多货物。最多的是盐、酒、烟、茶叶,还有布匹等。有一次他骑着大洋马到镇上去,镇上的汽车喇叭按得啪啪响,让大洋马受了惊。大洋马载着杨鸿庆狂奔起来,直奔得天昏地暗。杨鸿庆拼命抓住缰绳,不让自己掉下摔死。但等大洋马终于停下来后,杨鸿庚已经脸色苍白,下身刺痛,动弹不得了。有人帮他扶来时,看见一摊鲜红的血。他的****被撕裂了,****也被颠簸碎医生说:“你再不能生育了。”他为此流了泪。他虽有两个女儿,但在农村儿子至关重要。他多么想要一个儿子啊!然而,也许他前积德,上天真的给他送来了一个儿子。

那一天,村里不少人都到内埭走廊看合作社卸货。那一箱箱食品,看得尉观者馋涎欲滴。忽然从一只纸箱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大家顿时惊奇地安静下来。杨鸿庆双手将一只大红蜡烛包,从箱子里捧出来,那婴儿忽然就不哭了。大家一眼就看见婴儿的兔唇嘴,杨鸿庆想这就是被遗弃的缘故吧!他赶紧打开蜡烛包,看到了婴儿的******,还看到了婴儿的生辰八字。他想兔唇不就难看一点,男孩难看一点怕什么呢?

他决定要了这个儿子,并给他取名“杨来发”。然而当杨鸿庆把小来发抱回家时,妻子阿菊不高兴地说:“他要吃奶,我们拿什么喂他呀,”杨鸿庆这才发现妻子阿菊已经枯萎了,背也有些驼了,真是岁月催人老啊!不过,杨鸿庆说:“怕什么呢,我们就给他喂米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