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荻港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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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两个多月后,我把从前我的双胞胎姐姐的房间涂刷一新,给小抗敌和海云做新房。家里有了两房媳妇,真是热闹极了。不多久,海云也怀孕了。她一怀孕就爱吃酸的,那些酸梅子她一口气能吃好多个。都说孕妇爱吃酸的就会生女儿,但愿海云给我生一个孙女吧!

我的桑果儿,比六指儿只大一岁多一些。他们是叔侄辈,但两个小家伙玩在一起,就像小兄弟一样。他们俩的国字脸型儿都像我,有时我趁傻傻不看见,一手牵着儿子桑果儿,一手抱着孙子六指儿走在村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感。当然除了傻傻,没人知道桑果儿是我的儿子。

与儿孙们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我已渐渐淡漠了我的无用武之地的组织能力。但我依然有革命理想,只是理想与现实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想干就干了。

现在,村党支部书记是小山,村长是严家辉,农救会长是曹一康,民兵队长是高大年,供销合作社长是杨鸿庆,妇女会主任是傻傻。我这个曾经是他们领导的人,却因为那说不清的历史问题,一直无法重新人党。我知道这对我的政治生涯,是一个致命打击。不过这些年,我已经学会淡泊地过一种农耕生活了。

小山自从死妻子小妹后,至今未婚。他把小妹的尸骨从济南迁回重兆村,葬在了我姑姑的坟墓旁,让她们母女在阴曹地府团圆。在我眼里,小山已不是从前与我打猎时的小山了。自从他以贫农的身份,当上了村党支部书记,更是与我保持了一种距离。有时,我们路上见面,只是打个招呼而已。我知道村里的事,基本是村长严家辉在主持日常工作。严家辉本来是我的部下,但自从那年我在战场上被捕,而他骑着战利品大洋马凯旋而归后,我们就再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了。我已经很少与他见面聊天。他当上村长后,我们的距离就越来趣遥远了,倒是他儿子严发财,与我的小风林还时常在一起。

那天,我正在田里劳动,忽然听见村广播站说:“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是社会主义民主的最好形式,也是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最好方法。大字报是帮助我们改正缺点,解决问题,自我教育及揭露各种问题的有力武器。“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很敏感地知道一场政治运动要来临了。下工回到家里后,我把锄头朝门背后一放,便去找小山了。小山住在村西的两开间瓦房里,也就是从前他父亲独眼龙茅草屋的所在地。

他家门前有一个菜园,种着蔬菜和瓜果。他见我来了说:“长根啊,这么难得,咱们兄弟一起喝杯酒吧!“我心里想,你现在哪里还会真正把我当兄弟呢?别假惺惺了。不过有酒喝,我还是高兴,坐下来就着一盘毛豆,几颗花生米喝起来。

小山说:“我们村马上要紧跟形势,开展整风运动了。我们要动员全村村民开展大鸣大放,以大字报、大辩论的形式参加运动。你完全可以向村领导提意见,贴大字报,这是表达自己观点和立场的一个机会。“我想想也是,对他说:“为什么我要受那么多委屈呢?我是我们村里最早参加革命的。我当年加人国民党是地下党组织的意思,是为了更好地做地下共产党的工作才卧底的,为什么我现在就成了国民党反动派了呢?这些问题我始终搞不明白,也没有人给我一个正确答复。

这次我一定要趁大鸣大放,以大字报、大辩论的形式把问题提出来,并且希望能够得到解决。“小山说:“开展大鸣大放运动,其目的就是解决问题。“这晚,我与小山喝得酩酊大醉。醉酒后,我说话大着舌头,走路七高八低、跌跌撞撞。回到家里,我对章丹凤说:“痛快,痛快,我好久没这么痛快了。“章丹凤帮我脱鞋后,我倒下床便呼呼大睡。

第二天一早,我脑子异常清醒地整理着我的思绪,并且开始把我要提的意见一条一条罗列出来。然后我到内港埭走廊的小商铺里,买回来宜纸和墨汁。我对家里人说:“我写大字报啦!我首先要批判曹一康。他杀死了我的弟弟,他有血债。血债要用血来还。“我的小风林、小抗敌,还有我的两个媳妇,听到我说这样的话,都感到既新鲜叉奇怪。

他们问:“什么叫大字报?“我说:“大字报就是提意见,就是把意见写在纸上贴出来,让大家看。“小风林说:“这怎么成,万一他们报复呢?“我说:“怕什么?你阿爸做事,要么不做,要做就是要别人没做过的事。“海云挺着个大肚子说:“那如果要坐牢的事,你也敢做吗?“我说:“敢,我都坐过两次牢。小抗敌九岁那年,也跟着我坐过几天牢呢!“海云睁大双眼,看看我又看看小抗敌。家人听我说完,一哄而散,我就铺开宣纸,在八仙桌一写起大字报来了。我的毛笔字,一笔一笔写得非常端正。我想大鸣大放、大字报多么好啊!它让我一泻千里,痛快极了。

我带头在村里贴大字报,成了村里一则新闻。村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大字报。大家议论纷纷。第二天有效仿者,也贴出了大字报。我们村里的大鸣大放、大字报就这么开始了。那些提意见贴大字报的村民中,有年轻人也有中年人。一时间,村里随处都可以在墙壁上看见大字报。墙上贴不下的,就将大字报挂在绳索上。风一吹嚓啷啷响,仿佛飘荡的旗帜。这些日子由于大鸣大放大字报,那些心里窝着一团怒火的村民,全都借助大字报的形式释放了出来。大字报,让我心里的郁闷发泄得淋漓尽致。

里,我的小媳妇海云产下丁一个七斤三两的女婴。我命中无女儿,却盼来了一个孙女。这同样让我高兴。我给我的孙女取名”许闯儿“,意在让她长大后不要做温室里的花朵。月子里的小闯儿特别会哭闹,而且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哭得最厉。真是”天慌慌地慌慌,我家有个夜哭郎“。我生过那么多儿子,还有我的孙子六指儿,他们都没有像闯儿这样会哭闹。是不是女孩子特别会哭呢?都说孩子半夜哭闹,会惹来灾难。我的小闯儿,她能给我带来什么灾难呢?我并不相信这些说法。不过有时候我半夜听着她的哭声,就会想起我们村曾经两次闹瘟疫的扬景,想起在瘟疫中死去的我的两个双胞胎姐姐,结发妻子婉玉和四个未成年儿子,想起这屋子曾经的惨境和荒凉,我就不寒而栗。

那天我贴完大字报后,去演教禅寺拜佛遇上了妙玉法师。她今年七十一岁了,却依然健朗。佛门的清静,是造化人,让灵魂飞升的地方。

近二十年来,她的佛门修行已经很深了。每次我们聊天,她都会指点我去海宁盐官听听钱塘江的潮音。我知道她不仅让我听潮音,更是让我别忘了婉玉和我与婉玉的儿子们。不知为什么,每次她让我去海宁盐官听钱塘江潮音,我都有一种揪心的疼痛。我忽然有一种想找到我的大大和阿六头的强烈愿望。尽管二十多年来,我由于革命和牢狱生涯放弃了寻找他们,但我相信他们一定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从演教禅寺回家的路上,宛若佛在我心中。我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有一天我趁着村民们兴高采烈地在贴大字报,趁着章丹凤忙着照顾月子里的海云和小闯儿,便偷偷地去了一趟海宁盐官镇。自从上次我为妙玉法师去钱塘江畔画了北斗七星图后,我一直没再去过那里。

这天,我向小山借了村里的那匹大洋马,骑着马儿去海宁盐官镇时,我头戴一顶黑色绍兴毡帽,身穿一件长长的白绸中式褂子。骑在马上,风一吹褂子就随风飘荡起来,那是多么威风凛凛的感觉。

这年头骑马的人已经不多了。我骑在乡间小路上,嗒嗒的马蹄声就像抽在我身上的鞭子。我到钱塘江畔去寻找我的大大和阿六头,他们是否居住在那里呢?一路上我快马加鞭,决定去找我的老同学婉玉的三哥。他已经很久没来我们荻港村了,自从那年他从四明山打游击回来,我们就没再见过面。他一直不知道妙玉法师就是他的母亲,他以为他的母亲在战乱中去世了呢!现在我来到了盐官镇风情街,这是一条我非常熟悉的小街。但二十多年过去,它经过了战争岁月的洗礼,已满目疮痍。从前很有气派的两扇黑色大铁门,也已经斑斑驳驳,退丁颜色。

我把大洋马拴在门口,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一棵法国梧桐树,长得粗壮而茂盛。院子里有不少孩子在玩耍,显然这里已经新搬来了很多住户。问了小孩,我知道婉玉的大哥、二哥依然住这里。只是大哥和二哥,这天正好都不在家。大哥在一家灯泡厂做工人,二哥在一家棉织厂做工人。他们的妻子是家庭妇女。她们认出我来后,十分惊讶。她们说:“老爷去世很多年了。老爷后来精神失常了,疯了。老爷去世后,我们的婆婆就失踪了。“她们在叙述中,带着无奈和幽怨。她们的日子,已是日落西下了。我想谁让你们不孝敬呢!你们的婆婆出家做尼姑啦!当然,我守口如瓶。妙玉法师不想说的事,我决不提。

三哥自从上四明山打游击后,与大哥和二哥断来往。所以这两位嫂子,没有一点儿三哥的信息。我找不到三哥,便要离开这个曾经让我伤心透了的地方。我从大嫂的屋里出来,穿过狭窄的板壁小弄,走到庭院。解放后他们的屋子被改造了一部分,搬来许多穷苦的无房居民。

婉玉的闺房住着一个老太太和两个小孩子,三哥的房间住着一大家子人。这里已是七十二家房客般地热闹了。我欲离开时,管家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说:“二十多年前,有一个女人带着两个男孩,来向我们要钱。她说两个孩子是婉玉的儿子。我们不信,把他们赶走了。但这件事一直搁在我心里,我不知那女人说的是否真话?“我说:“啊,真的吗?“也许那女人就是我的小妾刁红梅,那年她带着我与婉玉的儿子大大和阿六头,逃亡到这里来了?我迫不及待地问管家:“他们后来去了哪里?“管家说:“好像去了许村镇。“我知道许村镇离盐官镇不远。我告别管家后,便骑上大洋马直奔许村镇去了。我的小抗敌的学名叫许村,许村仿佛冥冥中与我有着亲缘。我想我那失踪了的两个儿子,也许一直生活在许村吧!

然而偌大一个许村镇,要想找到我的许大大和许阿六也着实不易。

他们一个该是二十八岁,一个该是二十六岁了。他们电许都已成家有孩子嗯!只要他们活着,我就放心了。我想着到镇派出所找户籍警,让他们帮我查找许大大和许阿六。这个想法让我兴奋不已。一会儿,我就来到派出所了。户籍警见我探头探脑的,问:“你什么事?“我说:“我找我失踪多年的儿子许大大和许阿六,麻烦您在户籍本上给我查查吧!“户籍警这才不耐烦地打开户籍本查找起来。一会儿,他把我要的两个名字全找出来了。他说:“同名同姓很多,但愿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在户籍本上见到我两个失踪儿子名字的一瞬,我欣喜若狂起来。

我情不自禁地抱住户籍警的头说:“啊!我终于找到他们了,终于找到他们了。我找了大半辈子,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户籍警是个年轻小伙子,他推开我说:“你嚷什么?“我激动地说:“我找到我的两个失踪已久的儿子了。“户籍警朝我看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走出镇派出所,我朝着我的大儿子许大大的居住地快马加鞭。枝头巷七号,我很快找到了。它是一个墙门房子,穿过天井,里面是一栋二层楼的板壁屋子。这栋楼里住着不少人家,天井里晾着几只刚洗刷干净的马桶。三个七八岁小姑娘,在天井里跳橡皮筋。她们见陌生人进来,狐疑地望着我问:“你找谁?“我说:“我找许大大,他住这里吗?“三个小姑娘咯咯地笑起来,异口同声地说:“没听说过。“我说:“有叫许阿六的吗?“他们依然摇摇头,咯咯地笑着。我继续往里面走,可这三个小姑娘拦住我不放。她们说:“闲人莫人。“我一个大男人,被像花蝴蝶一样的小姑娘团团围住,心里并不恼火。我正想逗她们玩儿时,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出来喊:“许晴,许晴回来。“我一听小姑娘姓许,问女人道:“这里有许大大吗?他今年该是二十八岁了。“女人说:“你是他什么人?“我说:“我是他父亲,他住这里吗?“女人说:“我爱人就叫许大大,可是他父亲早就死了。“我说:“你爱人就是我失踪已久的儿子。他还有什么亲人吗?“女人说:“有一个弟弟和母亲。“我说:“母亲叫刁红梅,弟弟叫阿六头?“女人说:“你怎么知道?“我说:“我是他侗的亲生父亲。“她狐疑地望着我。我欣喜地,迫不及待地倾诉着从前发生的事,就像讲故事一样。讲到悲伤处,我竞落下泪来。女人十分同情地告诉我:“婆婆与阿六头住在一起呢!“顿了顿她又说:“我叫刘虹,进屋坐吧!“我说:“不用坐了,下次吧!“离开刘虹时,刘虹让她的女儿许晴叫我爷爷。许晴这小姑娘就咯咯地笑,硬是不肯叫我爷爷。不叫就不叫,不叫也是我的小孙女。我骑着马儿回家时,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那么多年来悬在我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回到村庄,我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先到演教禅寺见妙玉法师。她听了我的消息,低着头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黄昏时分跨进家门,我尽量克制住自己喜悦的心情。我不想突然把过去发生的事情,对我的小风林、小抗敌和两个媳妇说。再说我找到了大大和阿六头,章丹凤就会惹是生非地认为,我一直把婉玉放在心窝窝里。嗨,什么也不说了。都说幸福能同享,我这幸福却是偏偏不能与家人同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