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荻港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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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夜晚我从桑树林出来后,傻傻的影子很快消失在夜幕中。我孤身一人踽踽而行,精神飘飘悠悠。四周的黑暗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压力,让我感到抗拒这重压的力量正在逐渐减弱。我的眼睛和耳朵变得麻木了,前面的小路呈现出几点光亮幻影时,我却要费一番劲儿才能意识到它们的存在。难道我真的看见了光亮,就像白天看到的光线一样?抑或是大脑中的幻象,如同眼睛受到打击后看到昀金星?

村庄静穆无声,但并未沉睡。它仿佛瞪大了眼睛躺在那儿,与黑暗作着顽强的搏斗。我向前走着,在四面广阔无垠的黑色波涛包围下,我的躯体仿佛悬浮在峡谷的深海中,又仿佛飘零在浩渺的汪洋里。一种深深的孤寂穿透雾霭,让我的灵魂飞越山峦,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那遥远的地方是北方一个小村庄,是埋葬我的战友李哲人的地方。

自从长超部队解散,李哲人任浙西行署少将参议兼天目山青年招待所主任之职后,我们的联系就不多了。自那年我带着章丹凤去天目旅馆.

参加他的婚礼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了。尽管我到处打听他的消息,始终没有音讯这些年,只要静下来,我就会非常怀念李哲人。想起我们一起作战的日子,想起我们围剿敌寇的进攻、血战罗田漾的日子,那是多么充满血性而叉值得骄傲的日子啊!然而李哲人已经去世了。他北七渡江后,并没有牺牲在战场上,而是长期艰辛劳顿、奔波跋涉的生活,让他肺病复发而病逝。前段日子,我们的人民政府追授他为革命烈士,同时还有不少在战争中牺牲的战士,也被迫授为革命烈士,并且在长超山上,耸立起一座抗战英雄纪念碑。

那天,我从长超山上祭奠我的战友们后,在长超乡遇见了章丹风堂兄的女儿章珍妮。这女孩儿长得结结实实,黑里透红的皮肤,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看上去健康漂亮。她见到我喊:“小风林阿爸。“几年不见,她已出落成大姑娘了。我一下没认出来,她就咯咯地笑。她银铃般清脆的笑声,穿过树林荡漾在风中,让我倏地来了灵感。

我想若是她能嫁给小风林多好啊?我对她说:“噢,想起来了,你就是章珍妮。好久不来我们荻港村了,要常来看看你姑妈和小风林与小抗敌。“她说:“好吧,我过几天就来看姑妈。“我回到家,第一件事便与章和小风林谈起章珍妮。没想到家呈除了我不知道小风林和章珍妮的恋情,其他人全知道。他们早就自由恋爱了。因为是亲戚,他们怕我反对就先瞒着我。其实远亲没有什么关系,《红楼梦》中贾宝玉和薛宝钗、林黛玉不都是嫡亲的表姐妹吗?

小风林二十岁了,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既然他们早就自由恋爱,那我就不用当红娘了。我决定与章丹凤带着小风林,去长超乡堂哥家提亲。小风林听说给他提亲,心里美滋滋的。这孩子脸上的青春痘,就像赤豆粽子一样。那天我们带着礼物去章珍妮家提亲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了我与婉玉去盐官镇,我向她父母提亲的情景。那时候我们是坐着马车去的。在马车的颠簸中,我们的生命交融在一起了,那是多么令人胆战心惊又浪漫的事情啊!

章珍妮这女孩儿见我们拿着礼物来提亲,害羞地躲进里屋去了。

章丹风的堂兄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读过几年私塾,堂嫂是目不识丁的农家妇女。他们的三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视这小女儿为家里的掌上明珠。他们未经我开口,说:“亲上加亲好,珍妮嫁给风林,我们都很高兴。“他们这么说,我们的亲家关系就确定下来了。这天我回到家里,决定把从前我与婉玉的婚房涂刷一新,给小风林与章珍妮做新房。至于他们的家具,我就想着上山伐点木料,自己给他们打家具。近些年由于研究和探索,我的木工手艺又有了很大的进步。我常常沉浸在木工的世界里。那些刨花,仿佛就是我思绪的浪花。我已经慢慢习惯无官一身轻的状态。

那天,我耳朵上夹着香烟,正在刨木料,打一口五斗橱,说书先生吴雪雷的儿子吴星星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我阿爸快不行了,他要见你最后一面。“我放下手中的活计,说:“好吧,我这就去。“吴雪雷病后,有几年没在外港埭走廊说书了。没了听书人,外港埭走廊已不再像先前那么热闹了。吴星星并没有子承父业。吴雪雷那年与我说如果有一天他病倒,让我接替他说书。可是现在我想,还是让我有了说书的兴趣再接替他吧!

吴雪雷与我父亲同龄。父亲若活着,也七十五岁了。我一边想一迈走,很快来到吴雪雷的乐饥草堂。吴雪雷躺在床上气色还不错,也许是病人的回光返照?我听不清他模模糊糊的声音。但凭直觉,我知道他希望我能把他的说书事业进行下去。我点点头,他就微微地露出了笑容。来看吴雪雷的人,一个接一个,我很快离开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着从前与他一起在获港村小学任正副校长的时光,想着小时候听他的书,买他画儿的时光,往事历历在目,而人生恍若梦幻。

这么多年来,我心里一直想着我的两个失踪了的孩子。我相信他们一定活着,我的失踪了的儿子大大和阿六头也一定都活着。我一边走,一边抽烟,脚上穿着的圆口布鞋,已经露出了大拇脚指头。我的章丹凤,已经很少纳鞋底做鞋了。为了省鞋,一到夏天我就打赤脚。双脚走在泥土地里我感到心情特别舒畅。这会儿,我走到内港埭走廊上,这里杨鸿庆把供销合作社开的一溜儿商铺,办得红红火火。村里谁家不到这里来买烟买盐的?自年后的那几年,男人逐渐剪掉辫子时,我们村的徐家奇就在内港埭走廊开了一家理发室。现在是他儿子徐传荣,继续干着理发营生。我每次坐在理发椅七,闭上眼睛让徐传荣给我刮胡子、修脸、剃平顶头,感到是一种享受。

从内港埭走廊出来,我迎面碰上了曹一康,真是冤家路窄。我狠狠地瞪着他,他做贼心虚地别过头去。自从他与高美丽结婚后,我们把原来分给弟弟的蚕房要了回来,并且与高美丽断绝了来往。但许家立依然是我的侄儿,逢年过节我们会请他来家里吃饭。他比小风林大三岁,也是到‘该成家立业的年龄了。只是他与后爸的矛盾日益激烈,吵架的对骂声时常能随着风儿传到我屋里。这个小时候十分文静秀气的许家立,长大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有着一股农民的倔强劲儿。那天许家立帮我们粉刷小风林的新房,他把墙洞补得平平的,把墙壁刷得白白的,地上还铺一层水泥。

我给小风林打了一只矗斗橱,一只大衣橱,一张床。这比我两次结婚时,物质丰富多了。我们选择年国庆节,为小风林和章珍举办婚礼。这些天我找了傻傻的五哥给我油漆家具。五哥不仅船打得好,油漆手艺在村里也是远近闻名。自从解散了精武会,五哥的武功逐步衰退,而打船和油漆手艺却日趋精湛。不少外村人路远迢迢地来找他,而他总是应接不暇。师傅独眼龙的几个儿女中,他是话最少、性格最内向、最憨厚的一个。他比我年长几岁,满脸的皱纹和沧桑却在于活儿中,依然有着一股蓬勃的力量。他不收我的工钱,我就在内港埭走廊的店铺里,买两盒利群牌香烟送给他。

章珍妮这些天常来我们家玩,还未过门的媳妇,咯咯的笑声回荡在空气中,显得生机勃勃。女孩儿与男孩子到底不一样,女孩儿不仅是花朵还是空气。那天我看见章丹凤把我给她的那只蝴蝶型发夹,随便放在抽屉里觉得十分可惜。我小心翼翼地从抽屉里拿出来,用毛巾擦擦干净,放在阳光下它依然闪闪发光,而且翅翼是那么凄美地在风中轻轻摆动。我忽然来灵感,叫住在客堂里与小风林咯咯笑着的章珍妮,说:“你看这只蝴蝶型发夹漂亮吧?“章珍妮惊喜地说:“漂亮,很漂亮。“我说:“送给你吧!“章珍妮说:“这是银的吧?“我点点头。

小风林与章珍妮结婚的那天,我看见章珍妮头顶夹上了我给她的蝴蝶型发夹。她身材高挑,穿着章丹凤为她缝制的大红旗袍,显得亭亭玉立。女方来的人和我们欢聚一堂,大家纵情饮酒歌唱。整个婚礼是那么隆重热闹。新娘在人群中穿梭,人们远远就能看见她头上闪闪发光的蝴蝶型发夹。而她本人也像蝴蝶张开翼一样,从这里飞到那里。

新郎穿一身蓝布衣裤,腰间扎几根花花绿绿的绸布条,表示吉祥的意思。但他来回走动时,绸布条随风飘荡起来,就像雨后天空中的几条彩虹。

那天,傻傻抱着才五个月大的桑果儿和他的瘸腿儿丈夫,也来参加小风林的婚礼。我知道她手里抱着的儿子,就是我的第九个儿子啊!

但除了我与傻傻知道,使没有人知道了。瘸腿儿有了儿子,对傻傻百般疼爱起来。,傻傻的婆婆有了孙予,就像家里有了延续的香火一样,高兴得眉开眼笑。

章珍妮婚后不久开始呕吐时,我就知道她怀上孩子了。这让我心里暗暗高兴。我要做爷爷。我要做爷爷了。在和平繁衍后代,让家里人丁兴旺也是我非常渴望的事。我看着章珍妮的肚子一天天隆起,心里就想女人只有被男人耕耘之后,才能具有浓郁的女人昧。她们的肚子就像一块丰饶的福田,当婴儿呱呱落地,初为人母的幸福一定无以言表。我已经很久没有制造强烈的风声了。章丹风早早地进入了更年期,傻傻有了儿子总是远远地回避我。我知道傻傻不想让儿子认我,也不想透露出我们的半点秘密,让村里人说三道四。不认就不认吧,好歹我的桑果儿,在村里我还是能看见他。

那些日子,我为了给怀孕的章珍妮增加营养,时常到池塘去抓鱼。

都说孕妇吃鱼能使孩子聪明,我就今天抓鳊鱼,明天抓鲫鱼给她吃。她在家挺着个大肚子,吃完饭连碗都不洗,章丹凤就嫌媳妇懒,免不了要唠叨几句。好在章珍妮,只顾低头给未出世的孩子编织毛衣,婆婆说她,她就嘿嘿一笑。

夏季农忙时节又来临了。田里的活儿,自从有了小风林和小抗敌这两个劳动力,我就十分轻松省力。他们让我在家歇着别去”夏收夏种“,但我还是像从前那样出工。在田里,我的手脚可比小风林和小抗敌麻利多了。那天我们正在田里劳动,章珍妮就在家里产下一个八斤重的大胖儿子。我们收工回来,章丹凤忙里忙外高兴得像只欢快的老母猪。这是我和章丹凤的第一个孙子,是小风林的头生儿子。我想去看看小孙子,小风林把我挡在了门外,自己却进去好半天才出来,出来时他说:“儿子的右手有六个指头,将来要做小偷呢!“我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道:“你个乌鸦嘴。“我给小孙子取名”许建新“。小名就叫”六指儿“。我的刚出生的小孙子,右乎有六根指头很快传遍了村里。有人迷信地说这是不吉利的征兆,有人说这是我的报应。我又没做坏事,有什么报应呢?嗨,无论怎么说,我的小孙子不过就是多了一根手指而已,又有什么妨碍呢?

前些日子,我们东边的邻居李小龙家,安置了一个从上海来下乡落户的女青年。她刚中学毕业,十八九岁的样子,下巴尖尖的,长着一张扁平脸,看上去显得俏皮活泼。她的高颧骨被两绺刘海遮盖着,细长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又黑又亮。她梳着两条长辫子,辫梢上扎着两个黄蝴蝶结,笑起来甜甜的。她就是海云。李小龙的老婆豆芝只看了她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女青年。说是有朝一日,要她的儿子波波娶海云。

我们家的小抗敌,也已经到了成家的年龄。当他在路上,与这个上海来的女青年不期而遇时,就喜欢上她了。他主动出击追海云。他对海云说:“我喜欢你,喜欢你的美丽,你的笑容。你在我的心窝窝瞿,我会以我的生命来保护你,你嫁给我吧!我们获港村有桑树林,有田野,有池塘,有菜园,好玩的东西可多呢!“海云被小抗敌的甜言蜜语,灌得晕晕的,没多少日子,就成了小抗敌的俘虏,两个人私下里谈起了恋爱。

李小龙的老婆豆芝悄悄与儿子波波说,要为他和海云说亲,而波波也暗暗喜欢上了海云。所以当波波看见小抗敌追海云,并顺利地与海云谈上恋爱时,便绝望得流下泪来。他流着泪对母亲豆芝说:“都是你,不先替我说亲。住在我们家里的凤凰,已经飞到隔壁去了。“母亲豆芝见儿子哭着责备她,火气就来了。她说:“你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为一个女人流泪,还责备起你老娘来了,看我教训你?“豆芝是个泼辣女人,她拿起一把笤帚就往波波的屁股上打。她打一下,波波就哎哟哎哟地叫一阵。豆芝就更加恼火了,她觉得波波和他父亲一样是个窝囊废。豆芝的打骂声,传到好几户人家的窗户里。大人小孩一个个跑出来看热闹。但谁也没有阻拦。村里人都知道豆芝的脾气,越是有人阻拦,她就越发凶狠泼辣。

豆芝打儿子波波后,海云觉得再借住在他们家就会十分尴尬。于是小抗敌把海云接到自己家中,章丹凤专门腾出一间屋子给海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