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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当上生产大队长的严发财,已经有二子一女。前阵子,他老婆汤圆儿又要生孩子了。到底是三十六岁的高龄产妇,接生婆让严发财急送镇上医院。医生给汤圆儿傲了破腹产,一个五斤三两的男孩儿呱呱坠地。他就是严土根。

严发财人逢喜事精神爽。孩子满月,他在家里摆了好几桌酒。那天他来我家请我和章丹凤去喝酒,我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想着严家辉拄着拐杖来我家道歉,我上门去喝他又添孙子的满月酒,也在情理之中。我和章丹凤,专门拿出来压在箱底出客时穿的行头。腊月里的天气,我的中式棉衣外罩了一件减青蓝罩衫,穿一条黑裤,脚上是一双部队棉靴,脖子上还围着一条长长的豆灰色方格围巾。章珍妮呢,上面穿一件花袄,下面穿一条蓝裤,一双簇新的蚌壳棉鞋,头上还包着头帕。

我们出门时,天空飘下了雪。一片一片的雪,在我们头上飞舞。我看到雪花儿飘呀飘,就会想起墓园。想起我的那些死去了的亲人们,和那些为革命牺牲了的战友们。他们的墓园被白雷包裹着,看上去格外纯净,早已安息了的灵魂,仿佛得到了真正的休憩。

我与章丹风,从村东走到村西严家辉的家。很多年没来他家,一切已大相径庭。从前的三开间瓦舍,已是二层楼房了。这里生活着严家辉一家三代十几口人。严发财老婆汤圆儿与婆婆相处不好,婆婆经常指桑骂槐。我们老远就听见汤圆儿大声嚷道:“你喉咙里当心生毒瘤。”原来是汤圆儿不让婆婆进她的房间,不给她看小孙子。婆婆无奈,只得逼着严发财将孩子抱出来。严发财时常夹在她们婆媳之间,左右为难。刚才严发财偷偷将小土根抱出来了,汤圆儿便大吵大闹。她骂丈夫后,又开始骂婆婆道:“凭什么把儿子握在手里?凭什么都要听你这个老太婆的?”

我们到达严家辉家门口,汤圆儿不顾这宾客临门的大喜日子,蓬头散发地从产妇房里追出来,骂:“强盗啊,儿子可是我剖腹产生的呢!

你把儿子还我。”婆婆说:“你个****养的,哪有你这么不讲道理的?”汤圆儿回击道:“你才是老****养的呢!”严发财觉得汤圆儿一点不给他面子,还与母亲吵架,很是恼火。一气之下,他拉着汤圆儿的衣服,就往屋里拖。汤圆儿用拳头砸严发财,严发财给了她一记耳光道:“你给我清醒点,今天什么日子?不准你胡来。”汤圆儿被这耳光打得半个脸颊热辣辣的。她惊恐了一下后,便呜呜地哭个不休了。严家辉拄着拐杖,到闩口来迎接我们时,不好意思地说:“嗨,小两口子闹矛盾,一会儿就好了。请,请,请里面坐。”我们是晟早到达的客人。我笑笑说:“咱们来得太早了。”严家辉说:“不早不早,虽说住在一个村子里,却是我住西头,你住东头,也是难得见面啊!再不见,我这把年龄也要归西天去了。”严家辉这么一说,让我也有了一种落寞的感觉。毕竟我们都是快七十的人,从前可是要进棺材的年龄了。不过我的心态比严家辉好,我的身体也比严家辉好,我有时还会感觉着自己的内心,有着一股蓬勃的精神力量。

我们坐下不久,客人们一个接还有他们的新生儿严土根是主角。

一个地来了。本来严发财和汤圆儿,小两口一吵架,婆婆抱着小孙子上场,俨然代替厂媳妇的角色,成为酒席的主角了。汤圆儿从头到尾没再出来,大家知道她们婆媳关系不好,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刚满月的小土根,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吐着唾沫,肤色白白的。一股奶香扑鼻而来,让我想到女人的****就是金矿和粮仓。

我挨着严家辉身边落座,却不知道与他聊些什么。尽管彼此已经没有疙瘩,但终也不能像从前精武会时期以及在长超部队时期我们那种出生人死的深厚战斗友谊加兄弟之情了。好在人多,大家非常热闹地淡论着、举杯祝酒着,那些美昧佳肴吃得个个神韵悠扬。散席时,章丹风跟严家辉老伴说:“你把水豆腐放在案板上,在露天放一晚冻成坨。然后装到纸箱中,随吃随取。”两个女人交流着,小土根这时候已让严发Ⅲ于抱回汤圆儿手中了。我们隐隐约约听见汤圆儿为孩子唱着《摇篮曲》:“睡吧,睡吧,宝宝睡睡吧,在妈妈的怀里,睡吧,睡吧……”

严家辉把我和章丹风送到大门,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我们望着白茫茫一片,说不出话来。告别时,严家辉的双手哆哆嗦嗦地紧紧握着我的手,仿佛千言万语也不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我的心里涌起了一股热流。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保重!”我与章丹风向前走去。他望着我们远去的背影,默默地送着。

在乡下,过丁腊月就要忙年了。喝过了腊八粥,女人们就开始围着锅台转了。通常再贫困的人家,也会酱酱腌腌,把年过得像模像样。我们家的经济条件也不宽裕,家里能够平安,主要是章丹风比较英明。她从自然灾害那年两个媳妇为孩子抢地瓜糊后,就让两个儿子与我们分家了。也就是说,我们的经济早就独立划算了。一日三餐我们也不是吃大锅饭,而是各家做各家的。如果要合伙,就每家平均掏出钱来。所刖人看我们全家团团圆圆,其实我们就像包干到人一样,明细账目算得清清爽爽。自海云做了大队会计后,家里的公共支出也由她来做账。

章珍妮每到年头,都会帮着婆婆忙年货,干家务活。她最拿手的活儿是剪窗花,在光亮的红纸上铰出鸳鸯、鲤鱼、荷花、百合花、山雀;还有小老虎、小山羊、小公鸡等。平儿是个文静的姑娘。她从小就喜欢接从母亲的剪刀下,婀娜脱落的窗花。然后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掀开剪纸,贴到玻璃窗上去。章珍妮铰过窗花后,又拆洗了被褥,糊了大红灯笼,让我写下吉祥话语的春联,备下一帘鞭炮。这时我们全家(其实是三个小家组成),一个声色兼备的年才粗具雏形了。当然男人也不闲着,他们不能对年袖手旁观,家里的重活全由他们干。譬如:劈柴、清理院子、采买、竖灯笼杆、宰猪等。

严发财当了生产队大队长后,忙年的事就落在他两个儿子身上。

可两个毛头小伙子,常常与人打扑克赌博,家里连个人影也看不见。那天严家辉想让家里早早地增添过年的喜气,便提着灯笼、拿着竹权将社员送来的灯笼往门框上挂。一下、两下,他仰着头,一阵头晕眼花。他停了一下,又继续往上挂。一下、两下、三下,又一阵头晕眼花。他双腿一软,头重脚轻,啊哟一声,踉踉跄跄地倒下了。

严家辉在天井里昏厥着,两只大红灯笼在雪地里被风刮得飘来飘去。他的老伴在灶头烧火做饭,汤圆儿正在给小土根喂奶。两只大黄狗汪汪地叫着;一只走到婆婆面前,另一只走到汤圆儿面前叫个不休。

可是两个安人,都不知道家里出事了。她们以同样的方式对大黄狗说:“去吧,叫什么?我正忙着呢!”大黄狗到底是忠实的。它们咬着主人的裤管往外拖,示意她们出去。婆婆放下手头的柴火,一边走一边说:“嗨,什么事呀,叫得这么急?”当她被大黄狗引领着来到大门口时,看见老头儿躺倒在地上,便觉得不好了。她焦急地喊:“家辉,你怎么了啊?”老头儿一动不动,她就用鼻子闻了闻他的鼻孔,发现已经没气了。

她的心,一下慌乱起来。这时,汤圆儿抱着小土根也出来了。她看见婆婆恐惧而凄厉地蹲在公公身边叫着,知道公公出事了。

婆婆见汤圆儿抱着小土根,磨磨蹭蹭才出来,骂道:“你个懒婆娘,人都死了你才出来?”婆婆这样骂,也是给自己壮胆。汤圆儿没有吭声。她见婆婆这么说,非常恐惧;转身走出家门,去大队办公室找严发财了。婆婆开始大声哭泣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嘴里唱道:“啊呀,老头儿啊,你就这么去了,叫我怎么活?你一生多灾多难啊,怎么走了也不留下一句话?啊呀,老头儿啊,你去挂什么灯笼,你不挂就不会出事了呀!”婆婆的哭唱,很快让邻居们围了上来。三四个好心的邻居,把严家辉抬到了床上。严发财赶回家时,严家辉的床头已经挂上了一帘白布。

其实在严发财没回到家时,邻居已经把正在赌博的小兄弟俩找了回来。小兄弟全神贯注地打牌,邻居说:“你们的爷爷死了,快回去吧!”小兄弟俩说:“好好的,别来吓唬我们。”邻居见他们兄弟一头闷在赌局上,气急上前打了老大一巴掌。他们这才歪着脑袋,憋着嘴回家来。一进屋,他们被奶奶骂了个狗血喷头。奶奶剐骂完,父亲就踹了他们一人一脚,让他们到爷爷面前罚跪。他们见爷爷直挺挺地躺着,慌张得眼珠子也不会转了。

家里已是一片哭声了。满月不久的小土根,也哭得特别起劲。全大队社员,差不多都来严家辉的灵堂了。小风林说:“那么多人去哄丧事,不就是父子两代都是生产大队长。社员们不看僧面看佛面。谁也不想得罪了当官的严发财。”小风林总是想得格外多,然后自已心里生气。我老劝他想开一点,豁达一点,可是他听不进。他硬是不上严发财家的门,也不参加葬礼。说起严家辉,他依然不能原谅他。他对我说:“严家辉来家道歉一下,你就心软了。可你有没想过,他害了你一辈子呢?你最早干革命,可你却落得了不能恢复党籍,还被打成‘****’。

难道几十年的苦难,就被他一声道歉过去了?”我啪地重重打在小风林的头上。我说:“人都死了,你还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