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荻港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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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那些日子我上午在田里劳动,下午就到外港埭走廊说大书。我开始当然是说红色革命故事,譬如《江姐》、《铁道游击队》等。这年,四大名着又重新印刷出版了。在四大名着中,我最喜欢《三国演义》。我接着就讲《三国演义》,尽管吴雪雷当年也讲过《三日演义》,但我与他阐述和理解的《三国演义》不同。我最喜欢的人物是诸葛亮。他足智多谋,神机妙算。前后知天下事,左右晓天文地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观众一天比一天多。尤其那些中青年男人,一听说我讲《三国演义》,都来捧场了。我仿佛又找回了自己的生命价值。讲到高潮处,我用.块大理石纸镇做道具,嘭地在桌上一敲,然后喝一口茶道:“且听下回分解。”

大伏天,我的菜园一片翠绿。爬蔓的豆角、豌豆和遍地匍匐的葫芦瓜,使绿色高高低低地起伏着。到了黄昏,村里家家户户都坐在院子里纳凉。女人们会用艾蒿来熏蚊子,空气巾弥漫着熏艾蒿的苦香气。天边常常会有一大堆火烧云翻涌着流浪,驴在不远处悠闲地吃草,咀嚼声温柔地舔着暮色,使村民们在惶恐中呼吸着一股宁和之气。

进入秋天,我们收获完土豆之后,天空中飘着的风变得爽快。山上的树叶,一天一种颜色。由浅黄,而黄中透红。通红的叶子出现时,没多久它们就像那些喜欢赶集的女人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荡出去了。

这时候,那些光秃秃的树干,与枝丫笼罩之下的深红和金黄重叠的叶子,让我陶醉大自然就是这么神奇。我常常想,我的生命就是与这土地连在一起的。收完土豆之后。我们的秋收劳动完成了一大半。我们把土聂藏到房屋巾的地窖里,然后可以歇息几天了。

那天,我又在许家立的小木屋休息。许家立去城里打工,连个音讯也没。寄给他的信,总是有去无回。唉,我也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随他去吧!女知青徐莹前阵子没被抽回城里工厂,情绪一直很低落。她已经没有心思跟我学武了。不学就不学,一切由她来去自由。午后,她在我的菜园里,用一把小铁锹挖蚯蚓,然后把挖出来的蚯蚓装到一个黑色的铁皮盒子里。秋日的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她,她鼻尖上的几颗汗珠,像狗撒欢似的滚来滚去。我透过窗户,先是看到她的脸,接着她的屁股挡住了我的视线。她的屁股像秃山一样圆润、结实、硕大。这让我内心有一股热流。我想她的屁股多么像我的结发妻子婉玉的屁股啊!我情不自禁地走了出去,我的脚步声吓跑了停在树上喳喳叫的麻雀。它们飞离菜园后,我看见徐莹把一座金色的草垛,像上帝遗失的草帽一样扣在菜园中央。这时候午后的阳光如银针般犀利地来同穿梭,草垛显得格外流金溢彩。

徐莹见我来到菜尉,问:“许大伯,你不午睡?”我说:“我这就去小木屋午睡。”她说:“我等一下过来。”我说:“好吧,你什么时候来,我都敞开大门欢迎。”现在徐莹已经过来了。她换了一身衣裙,上面是藕荷色的短袖小衫儿,下面是白短裙。裙子的搭襻中,缀着一颗大红有机玻璃的扣子,格外醒目。她说:“许大伯,我插队这么些年,你一直照顾我,我们很有缘分呢!”我有点自豪地浣:“可不是?你都插队七年。

从十八岁的毛头姑娘,到二十五岁的大女孩儿了,你得赶快找个对象把自己嫁出去。”“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可不要嫁人。我要找像你这样的男人,有深度又风趣,还有手艺活,嫁给你这样的男人饿不死。”我哈哈笑道:“我倒了一辈子霉的人,怎么在你眼里竟是这么优秀呢?”她说:“是啊,我看着你就是很优秀的男人。”她把自己涂得吞喷喷的脸,挨到了我的身边。说真的,还从来没女人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的眼角有点湿润了,就像一个受了多年委屈的孩子。我说:“你真是我的知音啊!”

徐莹就哈哈笑道:“知你者莫若我哎!”说完,她就像小女孩儿那样一蹦一跳地溜走了。

这年深秋,大队又有了知青抽回城里的名额。徐莹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城进工厂,二是转为荻港村小学正式教师编制。我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城进工厂,但出乎我意外的是她选择了留在获港村小学做教师。我当然高兴她留下来,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留下来,为什么突然地有这么大的转变?

徐莹成为正式教师后,就从我家搬出去住了。学校里腾出一个房间,专门给徐莹住。她搬走没几天,桑果儿带着他的女朋友韩素丽回家乡来了。

傻傻拿着我给她的二十元钱,买了桂圆、荔枝、白糖、花布等,早上这毛脚媳妇还没有起床,她就把桂圆氽蛋煮好了。瘸腿儿说:“你还从没有给我煮过桂圆氽蛋呢?”傻傻说:“他们从北大荒回来,你汁较什么?”瘸腿儿便不吭声了。瘸腿儿在傻傻的后脑勺,做了两个打耳光的姿势。瘸腿儿这些年身体不太好,高血压病本是不可以多喝酒的,可常常喝得酩酊大醉,烂醉如泥。

桑果儿见了我,低着头,仍旧不叫我。他不叫我,我也不理他。我已经不再悲哀了,只要他活得快乐就好。那天桑果儿找了他昔日的伙伴兔嘴儿一起来到庙前桥,庙前桥又名八字桥。凡在外经商、读书或做官的荻港人,回故乡必须走一走八字桥,以示财运、官运四通八达。这是我们村历代传下来的习俗。桑果儿在农场当了排长,也算一个小小的官。他与兔嘴儿走完八字桥,到外港埭走廊的小洒馆喝酒来了。我正在酒馆隔壁的书场说大书,这天我依旧说《三国演义》。桑果儿见我说书,拉着兔嘴儿一直听到下回分解。我走出书场时,他让兔嘴儿叫住了我。兔嘴儿说:“许大伯,我们一起喝杯酒?”我说:“好吧,我请你们!”

小酒馆已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喝酒的人。我们造择了临河的四方桌,窗口的位置,能够看见曹溪河上的轮船和飞翔的野鸭。桑果儿面对我,突然地胆怯起来。我对桑果儿说:“这么多年不见,长大了。来,为我们的重逢干杯!”桑果儿见我没有责怪他的不孝和叛逆,便高兴了起来,道:“干杯!干杯!”但他仍旧不叫我“阿爸”,不叫就不叫吧,我也不难为他。

桑果儿与我谈了在北大荒农场的一些事,谈了他的入党,谈了他想抽调回家乡的一些事儿。他说:“吃不惯北方的面食,而且那里的气候也太冷了几年下来,我还是不习惯东北的生活。”我说:“想想办法抽凋回家乡吧,有什么困难你告诉我。”桑果儿点点头。兔嘴儿在一边对桑果儿:“是啊,许伯说得对,你还是赶快想想办法抽凋回家乡吧!”

桑果儿与他的女朋友在家住了半个米月,回北大荒去,他们一走,傻傻见了我便向我诉苦道:“嗨,这上海女知青,饭来张口,在家里什么事儿也不干。我给他们做保姆呢!日后他们成了家,如何是好?”

傻傻一边说,一边躬身系她的鞋带。这两天虽是深秋,却是突然地奇热。她穿着低领的线衣,一躬身我便从她的领口处,看见了她的一双像吊瓶一样的奶,松松软软地垂在胸前。到底是上年纪的人,她的脖子也都是皱纹和赘肉。我说:“你太宠他们了,应该让他们自己做。”

我正说着活,水娟捉着从河埠头洗完的衣服,朝我们的方向走来。傻傻见水娟走过来,便顾自己溜回家去了。水娟高挽发髻,大红的毛衣格外醒目。自从治好了白~_风后,她可说是个美人儿了。她有着光洁透明的肤色,目光很清澈。也许由于患白癜风那些年养成的自卑感,和婆婆雪梅生前一直对她的不认同,她看人时总有点怯生生的。毛孩儿丢失后,十多年过去了,她一直没再生出孩子来。前些年高阿兴领回一个男婴驭名“高风筝”,实际上是高阿兴的私生子。水娟开始与高阿兴大吵大闹,后来也就不吭声了。现在她说起孩子,就会一口一句我们儿子小风筝,如何如何的聪明。

我没想到那天中午,到小木屋来敲门的不是徐莹而是傻傻。这让我惊恐了起来。我说:“章丹凤就在隔壁呢!”她说:“她又不是老虎,怕什么呢!再说我们的事儿,已经无人不晓,公开的秘密。”我说:“我不想再伤害章丹凤。大家都这把年纪,平安是福。”她说:“那你就可以一次一次伤害我?”她说着伸出胳膊拥抱着我,我把她推开了。她说:“我老了,你嫌弃我?”我说:“不是。”她说:“不是,那又是什么?”我默默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好。傻傻顿时满含着泪水,接连的叹息声像蛙鸣一样纷繁。未了,她气愤地说:“你终归是向着章丹风。好了,我总算看清.了你。我与你的情已绝。我再不要见到你了。”说着,她就气冲冲地走了。傻傻这么一走,果然偶尔在路上相见,也是别过头去不理睬我了。

我们到了这把年纪又闹崩了,这让我的内心颇多伤感。

其实,我老早与章丹风分床睡了。有月光的夜晚我也是搂着枕头睡觉,她早已非像鱼一样柔顺的女人了。当然我并不生傻傻的气,都说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一个人的脾气,到老了也是不容易改变的。那晚,月色格外好,我守着一片月光,那片质感很强而芳香诱人的月光,让我心头充满了温情。我睡得很沉很沉,早晨醒来时,章丹风已把灶火烧得炊烟袅袅。女人就是这样,男人起来后觉得肚子饿的时候,她已端出热腾腾的早餐了。这样的女人就是十匹骏马、十匹绸缎也是不会给换走的。

我吃了章丹凤做的早餐后,打着饱嗝到镇上的集市采买去了。初冬的风,还不那么刺骨的冷。但大部分树木甲已成了秃头鸟,还有些生命旺盛的树木,树叶子也开始一片片凋零。镇上的泥地上积着不少落叶,往来的行人漠然地纷纷践踏着,使那落叶面目皆非。谁也免不了做落叶的命运,生命就是前仆后继。我在集市上闲逛,喜欢到男人多的地方去,听他们道听途说,往往能听到不少最新小道消息。男人通常不谈家庭琐事,而是时事政局。集市菲常热闹,沿街一溜儿的木排门,也都是各式各样的商店,陶瓷店、水产店、南货店、绸缎店、肉店等,赶集的就是小摊头了。

陶瓷店是最空闲的,几乎没人问津;但拥着几个做官模样的中年男人。他们谈论着什么,脸上露出笑容。我就走过去了。我当然假装看陶瓷产品,东看看,西看看;并且竖起耳朵听他们说。其中一个胖男人说:“明年要恢复高考了呢!”他身旁的瘦男人说:“都荒废了十年,哪里能考得进?”胖男人又说:“听说年被打成的’****‘分子,也要给予平反了呢!我们单位就有一个’****‘走上层路线,已经被平反了,恢复了原来的工资。”听到这么重要的消息,我心头一惊,情不自禁地插嘴道:“这是真的吗?”那个胖男人朝我看看说:“当然是真的。”瘦男人说:“哪会假,他老头子是副市长呢!”我说:“啊呀!这对我简直太重要了。”

镇上的居民吃肉都要肉票。我手里握着小闯儿向镇上同学(其父亲是肉店卖肉的)要来的一斤肉票,排在买肉的行列中。阳光把一堆鲜肉照耀得艳丽夺目。我不由得想起小阁儿和小静儿,还有平儿、宝儿他们为吃肉而吵架的场景。我心里想,今年过年一定留整一头猪,让他们吃个饱。我这么想时,已经轮到我买肉了。肉倌说:“肉票拿来。”我赶紧递上去道:“买一斤条肉。”肉倌说:“看你不像镇上居民。”我吓了一跳,以为他不给我买肉呢!接着他说:“农民养猪,平时也吃不到猪肉,都换了钱对吧?”我说:“能换几个钱?不过我们腊月里腌的咸肉可吃到夏天。”肉倌说:“看你慈屑善目的,我给你多称了三两肉。”我露出欣喜的神情。

我提着肉,也顾不得再买别的了。我加快步伐,只想马上就把好消息告诉家人;也想早点让章丹风做上香喷喷的红烧肉。小闯儿、平儿、静儿这三个孙女,见我没给她们买零食,嘴翘得可以挂油瓶了。她们总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些吃的,哪怕是一根棒棒糖乜会高兴。我有些兴高采烈地说:“孩子们,你们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啦!”章丹风见我手舞足蹈说:“别发神经了,把肉给我。”

这天晚上我喝着酒,吃着肉,像说大书那样把我听来的好消息复述了一遍。家人团团围着我问:“这是真的吗?”我就学着那个瘦男人的腔调说:“哪会假,他老头子是副市长呢!”他们就啊的一声,面面相觑地说:“我们爷爷可是遇上了大官呢!”这些小捣蛋们,似乎不相信我说的话。他们以为我老了在说胡话呢!可我一本正经地对三个还在学校上初中和高中的平儿、静儿、书儿兑:“你们好好准备考大学吧!考不上给你们一人一顿鞭子。”六指儿与小闫儿就咯咯地笑他们说:“看你们要抽骨头吧,小心抽皮鞭,用功去吧!我们村可是很多年没人中状元了。我们是状元村呢,不能让祖宗留下来的颜面全丢尽了。”静儿说:“六指儿,你别只会教训别人。你读书也是一塌糊涂,你别忘记了自己的丑事。”静儿揭六指儿的短,六指儿便马上溜走了。他不想让静儿再提他与莉莉的事。仿佛一提莉莉,莉莉就会像一颗毒瘤种在他身体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