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荻港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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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一周后,傻傻的两个女儿惠娟和惠玲,从城里赶回来参加追悼会。

惠娟的女儿樱桃,抱着她两岁的儿子,也从城里赶回来了。二十四岁的樱桃,终于如愿以偿地嫁给了省城的男人,在杭州安居乐业。惠娟和惠玲在省城做保姆,她们在东家白吃白住,工资已涨到八百多元。惠娟不像从前开小面馆时那么胖了,在城里她的皮肤变得白皙起来。

傻傻的追悼会,在镇上殡仪馆内。一早,宝儿驾着他新买的桑塔纳轿车,载着我和青草去见傻傻。我穿一身黑色,青草也穿得很素。我坐在车上,心怦怦地跳着。我想我见了傻傻,与她说什么呢?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啊!从此,我们将阴阳两隔。一会儿,我们从桑塔纳轿车下来后,发现殡仪馆内人山人海,真没想到这火葬场,竟如此热闹。原来开追悼会的场地要排队,轮到傻傻还要个把钟头。我们只好坐在大斤里等,哭声、嘈杂声不绝于耳。在这样的环境,死亡好像并不可怕了。

每具尸体被化妆过后,用尸车推出来,与亲人们见面。我猜想,这时死者的魂灵正离开他(她)的躯体,朝着一个黑洞飞升。他(她)能听到亲人们的呼喊和哭声,而他(她)的肉体已成为一个躯壳。

傻傻终于被推出来的时候,我的眼泪已经没有了。我望着被化了妆的她,白净的脸庞已涂上一层红晕,像原本磷光闪烁的游鱼,突然被宰一样,静静地躺在案板上。窗外一个闷雷当空响起,轰隆隆的,窗棂颤动着。树叶,在窗外的风中哆哆嗦嗦地琶舞。树叶在哭泣,大雨倾盆而下、雨珠溅到落叶上,从叶脉滑向大地,树叶哭得泪流满面。风平浪静之后,我们的追悼会已经结束'

我没有在追悼会上给傻傻做悼亡诗。我觉得我与傻傻,那恩冤情仇的辈子,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我给傻傻买了一只最漂亮的雕花骨灰盒几天后,按照村里的习俗,我们又给傻傻举行了葬礼。傻傻的墓地私章丹凤的右边,而正前方是一片开阔的土地。傻傻可以在墓穴的天窗里,仰望天的星星,也可以在睡梦里听山林间古老、深沉、隽永的歌。秋风呼呼地吹着,宝儿在墓地中鸣响鞭炮后,孩子们在傻傻墓前跪下,做着最古老的祭奠。我焚化着纸钱,这些买路的纸钱,再也让我牵不到傻傻的手了。我心一酸,不禁簌簌地掉下眼泪来。这时,有几只大鸟在墓地边的树梢盘桓,像墓园的守望者一样。

告别傻傻,告别墓园,我们回到家已近晌午。小抗敌在厨房里,把炉火烧得很旺。我累了,正想到床上躺一会儿时,听到屋顶轰隆隆一声,那熟悉的声音,让我一下就想到山鹰来看我啦!我兴奋地走出屋外,只见山鹰正探着头朝张望呢!我冲它吹起忧伤的口哨。一支悠长的曲子吹完后,我向它伸出右臂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鹰停农我的手臂上,我发现它金黄色的眼里也噙满了泪花。我不知道对它说什么。我的神灵一样的山鹰啊!傻傻不在了,而我已经苍老了,疲惫了。我迟暮的脚步,也将进入墓园了。墓园的白天,太阳燃烧着墓碑上那些死者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熊熊如火。而墓园的晚上,星光闪烁,有萤火虫缭绕在树林间。那时候,傻傻就会来与我幽会了,就像我们从前在桑树林里幽会一样。我唠唠叨叨地与山鹰诉说着,仿佛山鹰就是我父亲的魂灵似的。它低头倾听时,发出轻柔的噜噜声。

它的噜噜声是对我最温暖的抚慰。我默默地与它对视了一会儿。阴霾的天气,一种久违于我的天蓝色,顿时闪闪烁烁地出现了。我的心情一下好起来。它便扑扇着翅膀,呼啦啦地飞走。我望着它远去的飞姿,在晴朗如洗的天空,其高贵的神态,就像父亲在丛林中漫步一样。

目送山鹰后,我回进屋,小抗敌已经做好丰盛的午餐。我坐在桌前,举起一盅洒,一饮而尽;叉举起一盅酒,一饮而尽。。直把自己喝得醉醺醺,倒在床呼呼大睡。睡梦瞿,我看见傻傻的头发银白皎洁;她还像从前那样为我铺好被子,放好夜壶;然后在灯下千丝万缕地为我纳布鞋;而我的五脏六腑,都被软绵绵地浸在酒中了。

傻傻死后,从前的精武会成员一个没有了。那些与我一起参加革命的老部下,也一个没有了。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世纪里。我的悲伤莫可名状。只有酒,一杯杯的酒,让我在年轻人中,脚步轻盈而舒展,有一种醉酒后的超然。

青草还有半年初中毕业了。她对我说:“太爷爷,你莫悲伤,我毕业厂就在家陪你。“我说:“你得考高中,再考大学。“她说:“我自身残疾,不考了一我要在家陪你,陪你比什么都重要。“青草,仿佛与我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这可怜的小矮人啊!我要深深地疼爱她、呵护她!

进入冬天的那些日子,傻傻去世带给我那份无法驾驭的浓浓伤感,很快落在一片被薄冰覆盖的田野中。那四周寒气缭绕,伤感便显得十分渺小和孤单,最后被一场漫天飞舞的大雪融化了。我恢复了原来的精神状态,胃口也妤了许多。有时,我怕路滑,会拄着拐杖去村东口看闯儿他们正在施工的三栋别墅。大半年工夫,三栋别墅已拔地而起,只差内装修和外粉刷了。我远远地望着那三栋毛坯别墅,心想住在里面像闷罐子似的,肯定连植物的香气也闻不到了。

新年来临的时候,除一门外的雪景妖娆林立;家里的墙上,已没有琳琅满目的自制年货。闯儿、静儿他们忙工作,海云向来不喜欢干琐碎家务活。那些酱肉、酱鸭没人腌制了,发皮也没人油氽了。闯儿说:“我们要向城里人学习,一切从简,买现成的吃。“这么一来,我们的年就冷冷清清丁。章珍妮痴呆遇害后,我们家少了窗花;傻傻病逝后,我们家连几十年延续下来的那一堵自制年货的墙也没有了。若不是我硬要挂几盏大红灯笼,郝家门口连迎风招展的喜气也会没有了。然而孩们毫不在乎,只要有鞭炮放,能吃馆子,便十分高兴。闯儿说:“城里年三十晚的酒馆饭店,全部爆满。我们现在有钱了,也要像城里人那样,到酒馆吃现成的。“我说:“那年还像年吗?“闯儿说:“怎么不像?上酒馆吃现成的,多出来的时间就可以玩得更痛快。那些喜欢搓麻将的人,喜欢打牌的人,可以不要为忙年货而烦恼了。“闯儿的观念不断更新。她就像我们村的新女性,总是走在时代的前列。这边三栋别墅还没有完全竣工,那里就想着成立丝绸服装车间,让柳枝出任车间主任了。她要从蚕茧到成品,一条龙生产。这样既能充分发挥柳枝儿的缝纫特长,也可为厂里带来更多的利润;并且也防止柳枝儿另起炉灶的可能。所以别看闯儿大大咧咧,一旦到生意上。她的心町细如针眼呢!这个年,我们在闯儿的创意下,吃了几天馆子;这在从前贫困的日子里,足做梦也不敢想的。有钱毕竟是好事,小康生活才能让人生活得滋润;才能让那些离乡背井的村民,返回乡村建没。

春节过后,小抗敌和严发赙,还有妇女主任徐水娟;都因到了年龄,从村干部的位置上退下来。新当选的村委主任是严发财的外甥朱有新,这个年轻人有着电大企业管理的本科文凭。副主任是胡国庆前妻留下的儿子,二一九岁的胡卫民。由于他在砖瓦厂的出色表现以及平时对村民们的热情帮助,在激烈的竞争中,他赢得了高票。这让外乡女胡二嫂,对这个继子刮目相看。新当选的村妇女主任,是杨鸿庆的侄孙女杨招娣。杨招娣与闯儿同龄,高中毕业。她的丈夫田野毕业于农科学院,前两年离开工作多年的省城某单位,回家乡来研究种植花卉的科研项目。只有桑果儿,依然坐着他的第一把椅子——村党支部书记的位置,雷打不动。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知道这几个新上任的村干部,能放出什么了把火束,村民们翘首期待着。

元宵常那天,在省城住了几一年的光棍议许家立,把他的所有产业都捐给了国家,告老还乡来了。这让家里人和村民们,个个目瞪口待。

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道:“为什么捐给国家,而不支援我们村民呢?“当然许家立有他自己的理由:“我们村正在迈向小康,而西部贫困山区,更需要支援和拯救。“光棍汉许家立年近七十。他在省城发达后,拥有自己的工厂、别墅和宝马轿车;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什么漂亮的小妞儿没泡过?该奋斗的都奋斗了,该玩的都玩过了,浚享受的也都享受过了。人生不过如此而已。这一切的一切,在他现在看来,都宅空如也。他怀念起田园生活来了。怀念起小时候与小风林、小抗敌一起斗蟋蟀、捉蚂蚱、摸田螺等往事来,怀念起他的父亲和母亲以及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然而无论如何,这里是他的故乡,也是他的伤心之地。他在外漂泊那么多年,终于还是割不断故乡情。他回来。他知道那苦难的历史,已一去不复返了。他要住在故乡的祖屋里,闻着窗外植物的香气,像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知道只有这样,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春暖花开时,女人们又进入一年一度的”蚕月“。章珍妮和傻傻去世后,海云自熬就逃不出进蚕月的责任。村里的会计账,她只能晚补着记。何况小抗敌退休了,可以帮她采桑,做下手活。赚了大钱的闯儿和静儿,对”蚕月“已不屑一顾。我告诉她们道:“你们是蚕桑女,不要忘了本。咱们家无论如何,要继承每年自己养蚕的传统。“闯儿撇撇嘴说:“别人养,我们厂收购蚕茧不一样吗?“我说:“不一样,必须自己把蚕宝宝养大,你才不会忘记丝绸的宝贵和来之不易,就像自己养的孩子一样;你对由蚕茧织出来的丝绸,才更多一份亲情。“闻儿说:“啊!

爷爷,你说得对。咱们是丝绸之府,要让外地人看见我们家家户户养蚕,才是名副其实的丝绸之府。我们不能因为条件好了,而丢掉这一延续千年的传统。再说啦,养盎也足一道风景。那些与我们订货的客商,可以让他们月来参观我们的’蚕月‘,生意保证又会好上一番’我说:“你这鬼灵精的生意人啊!我一句话,又让你想到新的商机。”闯儿哈哈大笑道:“都说爷爷老糊涂,可我看爷爷的脑子还蛮灵的呢!”

“蚕月”过后,闯儿三姐弟的三栋别墅落成了。那雪白的三栋哥特式别墅,像城堡一样,守卫在村东口。乔迁之喜,让他们乐开了花。那炮仗砰砰砰地放得地动山摇。看热闹的村民,都羡慕极了。村里虽然有许多新建的楼房,但那么洋气的别墅还是头一回。桑果儿也很羡慕,但他对闯儿说:“如果我盖别墅了,别人还以为我贪污受贿呢!从前我买了一只便宜的彩电,你爷爷就找我算账来了。”闯儿说:“我贷款给你,你干脆别当书记了,跟我们做生意吧!”桑果儿说:“那不行,我不能弃官经商,等我退休了,再跟你们做生意吧!”

闯儿和宝儿两家,搬出我的祖屋后,家里一下宅荡了许多。海云跟着闯儿和石榴伟别墅去了,小抗敌不去;我这偌大的祖屋,就只剩下我、小抗敌和青草了。静儿搬出婆家后,丁港母亲,也觉得家里空荡荡;没事儿让她操劳,那日子便黯淡失包了。小丁丁上四年级,放了学也不回奶奶家,直往别墅奔。别墅里有几个房间,就是他的游乐场,而保姆天天守候在家里,给他们做饭,打扫卫生。有一天,闯儿对我说:“爷爷,我给你找个保姆吧,侍候你的饮食起居。”我呵呵笑着说:“我的腿脚还硬朗,不用人侍候,之于做饭嘛,菜园里摘儿棵菜,在炉膛里点火一炒就行了。”

青草从后院搬来人住闯儿的房间,后院的那几间屋子就全部空了。

有人建议我出租,可我还是它空着。青草和强强马上初中毕业了,这个月正毕业考试呢!傻傻病死后,强强回他阿爸桑果儿家去了。前两个月,我听柳枝儿说:“强强的母亲韩素丽从上海打来电话,要把强强接四上海去念高中,桑果儿一口就答应了。强强也愿意去上海母亲家,毕竟上海是大都市,对强强的发展,更好一些。”我想想也是。桑果儿不管儿子的读书成绩,强强肯定考不上好高中,韩素丽自然比桑果儿在教育方面细心得多。所以赶在中考前,强强就被母亲韩素丽转学到上海去了。

现在,家里冷冷清清的,有时许家立过来坐坐。但他不喜欢与我们搭伙,他要自己做饭吃,、在村民们大都不种稻的今天,他却种上了儿亩水稻田;还种午多瓜果和蔬菜。这与我就多了一份沟通。有时,我去田里,就会喊卜他.起去。我除菜园,还有一大片自留地。按季节种着水稻、土豆等农作物。桑树林,更是我们家蚕宝宝不可缺的粮仓。而那三个渔塘,基本是小抗敌在打理。有时,我想闯儿放弃了渔场多么可惜,那是六指儿最早开发的渔场。为了打拼天下,六指儿和兰兰,闯儿和高渔儿全都功不可没。最遗憾和让人心疼的,自然是六指儿和兰兰,他们竟然还搭卜性命。这真是转型时期血的教训呵底,青草从学校拿回来初中毕业证书,还有一张“三好学生”奖状。青草告别学校、老师和同学时,眼泪都流下来。我知道她是多么想读书啊!然而,她固执地没有参加中考,并不是怕考不上好高中,也不是怕新同学耻笑她小矮人;而是要陪伴在我身边照顾我。这孩子心地善良。

强强去上海丁,石榴月份读初三。小佳佳和芦获,已经六岁了,眨眼他们也要上小学。我知道还有半年,全世界都要进入新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