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荻港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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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天,依然无休无止地呈现冬日苍茫。喜悦和快乐是暂时的。一种浸透血液的苍凉,却是恒久镌刻在心田。平儿和她的台北丈夫,很多年没回家乡来了。这个美国耶鲁大学的哲学女博士,早已在美国的大学做老师,并且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也许工作和家务都太忙,平儿给我的信少得屈指可数了。即使来信,她也不与我探讨哲学,而是像汇报工作一样,信写得越来越枯燥乏味。

那个雨后的傍晚,一抹抹啼血般的晚霞,在草垛上流金溢彩。过了月,青草又进“蚕月”了。许家立云游四海去,小抗敌去世了,家里只剩下我给这“蚕花公主”干采桑的下手活了。一天采几箩桑,对我不成问题。我的腿脚还健朗,不用拐杖也能走得稳稳的。那天,青草的男朋友林秋也来帮着采了几箩桑。这小伙子黧黑的皮肤,看上去很健康。

只要他对青草好,我就放心了。我想趁我还活着,就把青草嫁过去,或者把林秋招赘过来。我为青草的前程想得美美的。然而没几天,出乎意外的是林秋的母亲拉着林秋赶上门来,大骂一通青草;并让林秋当面对青草说:“我们分手吧!”

青草的眼泪刷刷地落下来,接着是伤心欲绝的痛哭。那哭声把我的心也哭碎了。我对青草说:“这样忘情负义的人,不值得你爱。”可青草说:“他是被母亲逼的。”我说:“如果他真正爱你,就不会与你分手。”

青草依然呜呜地哭。几天哭下来,把一双眼睛哭得像核桃那么肿。失恋后,她的世界仿佛只有林秋这么一个小伙子。我劝不了她,只好任她呜呜地哭去。因为我已经不想让青草嫁到重兆村去重蹈我姑姑的覆辙了。

青草一连在屋里哭睡了三天。那天她醒来,强睁着涩涩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房梁。她党得哭了这么多天,自己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失恋,简直要了她的命。她咬紧牙齿爬起来,一步一摇,晃晃悠悠地飘出屋子。太阳还没落山,微风拂来时,她的鼻子不再酸酸地想哭了,心里那些像小蝌蚪一样浮游着的委屈一下消散了。这时,一群麻雀飞过她的头顶,留下一片唧唧喳喳的叫声。她的心豁然开朗了。

劳动节来临时,春晓渔庄的游客人山人海。偌大的汽车停车场,全部爆满。餐厅生意,更是好得排长队;连刚落成的二层楼木结构建筑宾馆,每一个房间全部住满了游客。闯儿、静儿、宝儿的事业蓬勃发展。

有了钱后,他们也不忘慈善捐款与救助一些贫困学生和孤寡老人。闯儿知道有******的改革开放,有国家的好政策,才有她今天的兴旺发达。

青草从失恋中走出来后,我们又恢复正常的生活。偌大的祖屋,如今只住着我、青草、迪杰卡。月的雨水,就像夏天的眼睛一样闪闪烁烁。我的雨伞频繁地张开,穿过屋檐慢慢悠悠地来到外港埭走廊。我。里想,比之村东的崇文园,比之村北的渔庄,我还是喜欢这已经萧条了的外港埭走廊以及这古老而苍茫的曹溪河。仿佛整个村庄千年的历史,都流淌在曹溪河里了。每一朵浪花,就是一个逝去的幽魂。我默默地缅怀着,泪眼迷蒙地回忆着。几只白色的水鸟在河上飞旋。

我拄着拐杖不知站了多久。迪杰卡寻找到我时,雨后的彩虹正从天空直射下来,使河面灿烂生辉。这灿烂的景色,让我想到石榴。我想若是石榴看见这幕景色,她会画成什么样子呢?这个小画家视觉和感觉都是独特的。我与迪杰卡回家时,从桑树林那边绕过去。晚霞散发着牛乳般的光泽,使碧绿的桑树林光影斑斓奠测。我的胸口突然隐隐地疼痛。仿佛桑果儿在我眼前晃晃悠悠,跺着脚,无声地把我骂得狗血喷头,然后道:“你算哪门子爹?为什么不让我进祖屋?”

我与迪杰乍悻悻地离开桑树林。回到家时,青草迥出门来说:“太爷爷你去哪里了啊?可是把我急坏了。”我说:“急什么?有迪杰卡管着我呢!”青草说:“太爷爷,我刚把你的毛背心织完了呢!你试试吧!”

我接过青草递给我的浅灰色细绒背心,它的前胸用金色绣着一条蛟龙。

我嘿嘿笑着打趣说:“你给我穿龙袍啊?”青草说:“是啊,可惜没有袖子,你还是当不成皇上。”

我穿上蛟龙背心,就舍不得脱掉了。这是青草四根竹针,一个毛线团,千丝万缕编织而成的杰作。它每个针脚的细密处,都犀利地勾勒和剖析着犹如大干世界的那张网。

吃过晚饭后,青草围绕着锅台刷碗,我继续给迪杰卡讲故事。我唠唠叨叨地向迪杰卡倾诉着,百年的岁月即将在我时高时低的嗓音中结束了。青草刷完碗,嫌我烦,进自己的屋子时,门砰一下关上了,仿佛拒我以千里之外。我知道这小矮人不爱听我的故事,她要动脑筋设计她编织的新图案了呢!

我盘腿坐在客堂猩红色的楠木椅子上,迪杰卡伏在我的脚边。微风轻轻地从窗外拂来,澎湃的月光在玻璃窗上汹涌着时,我的故事讲完了。我感到一种前所没有的轻松和宁静。这时,从青草房间里传来梦呓、磨牙的声音,芬芳而柔婉。我就这么坐着,略微低垂着头打盹;当一团团云彩悠闲地在天空流浪时,我升天了。

尾声冬天我是迪杰卡,一条周岁已经衰老了的公狗。我的主人给我讲完故事后,坐在猩红色的楠木椅子上,像和尚庙里的大师那样安详地圆寂了。经过了夏天和秋天,我与青草仍然沉浸在悲伤中。家是那么冷冷清清。爷爷去世后,闯儿、静儿和宝儿他们的生意,仍然蒸蒸日上,形势一派大好。他们已经很久没采祖屋看青草了,倒是海云闲在家里无事干,又不喜欢闷在别墅里,每天都会晃晃悠悠地来坐上片刻。

这些天太阳的光芒,不再流连已经荒芜了的菜园。它们断断续续地往南移,映透了那些从河蚌里取出来的晶莹的珍珠。,这些珍珠一经加工成项链,便成为春晓渔庄工艺品小卖部里,最热销的产品了。大雪还没有来临,曹溪河苍茫的流水:一艘巨轮驶过来,就像马蹄踏在草地上似的,发出震动的声音后;溅起千百条水花,宛若射向骑士头上的长矛和标枪。河边的桑树林骄傲地、笔直地耸立着;仿佛是马颈子上被修剪过的鬃毛。

崇文园的花坛里,盛开着的腊梅花傲然欢笑。穿着红红绿绿冬表的孩子们,在曲曲弯弯的九曲桥上嬉戏,就像鸟儿一样啁啾着。它们的啁啾,粉碎了黄昏那淡青色光芒的朦胧迷雾。炊烟已经袅袅升起。厨房的油烟,弥漫蒸腾着羊肉的腥膻气味。客堂八仙桌上,水果糕点扑鼻甜香。猪圈门口酌泔水桶里,潮滋滋的菜帮果皮,散发着一种霉腐味。

几只麻雀伸出它们干脆利落的尖喙,飞落在菜园各种潮湿、发霉、打皱的东西上。它们敏捷地飞掠、滑翔,冲上云霄,发出唧唧喳喳的啼鸣。

然后高居在树梢上,俯视着下面凋零的树叶和屋舍尖塔桑果儿被提拔为镇政府领导了。他携家搬迁到镇上,成为镇上的新市民。严土根和章玫瑰婚后一直打打闹闹,前阵子总算离成了婚。

他们唯一的两岁女儿,判给了章玫瑰。章玫瑰像干瘪了的花朵,脸上长出镰刀月一样的蝴蝶斑。柳枝儿每乏穿着旗袍,架着小轿车往返于村镇。自从做了获港丝织厂服装车间的车间主任后,她设计的旗袍,在省里获得了服装设计大奖,捧回来了一樽亮闪闪的金杯。

石榴无论打扮和气质,都越来越像艺术家了。我看她寒假回来,几乎每天都夹着画板往外港埭走廊跑。面对曹溪河,她能画什幺呢?对岸的灌木丛,繁杂的叶片被风吹得飒飒地响。啼血的晚霞,跌落在河面上时,石榴的画布上,却满是一片混沌的落叶;肥沃得像泥土一样。这真是一幅意境深邃的画儿。我想如果太爷爷见到了这幅画儿,会说什么呢?曹溪河,太爷爷心中永远的母亲河。

哑巴丁江,不再在村里游魂了。他常常来帮青草铡草、喂牲口。那嚓嚓嚓铡草的声音,与青草在厨房里剁猪肉咄咄咄的声音,是那么和谐。海云和丁港母亲,已和好如初。两个亲家母,聚在一起扭家常,总有说不完的话。隔壁亘芝自从李老头死后就成了孤寡老人。前些日子,她哮喘得厉害,也不见两个女儿回娘家来。闯儿给她送上了医院,并且支付了一万多元钱的医药费。庞子遗自追章玫瑰剁指后,村里没有一个人不叫他庞疯子了。庞疯子仍然热爱着写诗,深爱着章玫瑰。

只是章玫瑰视他像绿豆苍蝇一样,驱赶不走时,就拿******。

青草每天午后,坐在客厅那只太爷爷圆寂的猩红色楠木椅子上编织毛衣。两根竹针,一个毛线球;她就编织出万千世界来了。我老了。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青草。这小矮人啊,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了。

可我知道她的内心,就像大海一样,起伏跌宕。

那天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子夜一直下到凌晨。我突然听到一阵梦呓般的叫声,那是我主人时我亲切的召唤。我眼前出现了主人影子的轮廓。但一会儿它就裹着一团白气,袅袅地飘走了。我在疼痛中,战栗不已。于是随着那团白气,我消失在日出前的夜幕中。我知道当一个火红的太阳,从山冈腾空而出时,大地一片银白、洁净,千年的获港村,将妖娆而斑斓地熠熠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