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辛亥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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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到九月,新学期就开始了。那天一大清早,徐金荣老人拉着他的板车,载着他的孙子穿大街过小巷来到中西学堂,要求沈鸿庆收下他的孙子徐一华。徐金荣老人说:“‘勤耕读’书屋换了老师后,这孩子就不好好读书了。我看他最听你的话,还是跟你读书吧!”由于过了新生报名期,沈鸿庆必须与负责招生的老师商量,才能确定徐一华是否能进中西学堂。在中西学堂除了杜亚泉和蔡元培一起传播新思想与校董事会发生冲突离开后,还有马用锡、蒋炳、胡道南这三个主要人物。沈鸿庆特别讨厌胡道南,因此总是回避着他。可这次徐一华入学的事,只有他同意才能进,沈鸿庆只好打发徐金荣爷儿俩先回家去,慢慢再想法子。

徐金荣老人拉着板车,载着孙子徐一华闷闷不乐地回家去了。行至闹市口时,小摊小贩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堵住了去路。那些三五成堆的人,义愤填膺地谈论着李鸿章代表大清国与十一国签订了条约。徐金荣老人伸长脖子听他们说:“李鸿章一共签了十二款条约,那是国耻。”徐金荣老人听到这里心一紧。

木架子板车像蚯蚓一样弯来弯去,好不容易弯出了人流熙攘的街头。九月的天气,阳光灼灼,仍然有着盛夏的暑热。徐金荣老人的棉布长褂子,脊背上已渗透了汗。他不停地往前赶路,急急地想着回家去补那几只破锅。尽管他的大儿子阿宝已谋到了一份绍兴知府衙门内的捕快工作,但捕快的那几个津贴又怎能养家糊口?

自从在洋铁铺遇上了莲子,邬爱香三日两头去找莲子聊天。而莲子呢,也正好有个家乡来的伴,感到特别亲切。莲子喜欢在邬爱香面前夸她老公阿宝是个很会体贴女人的男人,总把好吃的留给她。莲子夸老公时,脸上洋溢着一股幸福感,直让邬爱香羡慕不已。当然邬爱香知道自己丈夫读书忙,从不过问家里的琐事,家里买什么菜吃什么,全由婆婆做主,不过,自己在婆婆家没一点地位也是真的。婆婆看不起她不裹小脚的大脚,而在婆婆眼里,不裹小脚的女人不是好女人。沈鸿庆在绍兴中西学堂教书后,比在“勤耕读”书屋忙多了。有了莲子这个可以无话不说的家乡人,邬爱香心里仿佛也有了娘家那边的依靠和踏实。

中秋之夜,明月当空,在绍兴中西学堂的花厅里,嘉宾会集,杯盘交错。学校董事会成员和马用锡、蒋炳、胡道南这三个主要人物全都出场了。大家喝酒,吟诗,赏月,不亦乐乎。沈鸿庆看见胡道南正喝得欢,便与他对于几杯后把徐一华人学的事说了。没想到他满口答应:“没问题,没问题,不就补报个名吗?”在平时,胡道南可不是好说话的。

这晚徐锡麟也从绍兴府学堂来到了中西学堂的花厅里聚会。徐锡麟由于书教得好,已升任学堂副监督了。沈鸿庆与徐锡麟老朋友相见,在花厅里举杯祝酒,谈笑风声。沈鸿庆知道徐锡麟三句不离国家大事,且具有反清思想,因而拉他离胡道南远远的,来到了花厅西边的圆洞门。徐锡麟对清廷签订的条约,非常气愤。他的情绪感染着沈鸿庆,沈鸿庆也义愤填膺道:“慈禧太后独揽大权祸水连连,清廷再这样下去要完蛋了。”

这晚的中秋聚会,等到曲尽人散,已是子夜时分了。沈鸿庆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如水一样地流淌在青石板路上,流淌在他的拖着长辫子的脊背上。他觉得有了与徐锡麟的促膝交谈,便有了指路明灯,有了美好的向往,更有了内心的力量。

回到家里,父母妻子已经睡下。沈鸿庆生怕吵醒他们,连脚脸也不洗地踮着脚尖,摸着黑进卧房。其实妻子邬爱香并未睡着,她闻着丈夫满嘴的酒气,道:“又喝酒了?还不快去洗洗?”沈鸿庆只得点起油灯,正要出门时,女佣素贞已睡眼惺松地端来一盆温水。女佣素贞的房间,就在沈鸿庆和邬爱香卧室的隔壁。她乖巧伶俐,已摸透了沈家主人的脾气,颇能见风使舵。

早上,邬爱香腆着个大肚子又去洋铁铺子了。路过豆腐店门口,看见用帆布支着一个灵棚,而豆腐店变成了灵堂,里面几个女人号啕大哭。原来是豆腐西施的公公去世了。邬爱香怕肚子里的孩子受惊慌正想回避开去,豆腐西施抹着眼泪从灵堂出来,拉着她的手道:“我公公昨晚酒喝多了,暴尸街头,真给我们小辈丢脸。”

豆腐西施的公公是街上有名的酒鬼,大家叫他酒鬼老头。酒鬼老头每天都到小酒馆喝酒,如果没钱了,他就向其他喝酒的老人借,或者向东街上的左邻右舍借。因此,他每月总是欠着一屁股的债,又常常是借东家补西家。邬爱香的婆婆也被他借去过不少钱。每次借钱给他,婆婆总要唠叨好几天才心里平衡。到了归还的日子,婆婆又要一趟趟去讨,多半是讨不全借给他的钱。

邬爱香被豆腐西施拉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心里想人都死了,还说这样的话,太不仁义了。幸好有人喊豆腐西施进去商量事情,她才像逃难似的逃开了这死人的地方,笔直朝前走去,不知不觉就走到洋铁铺了。洋铁铺子里,徐金荣老人一如继往地干着他补锅子的营生。别看他老了,可他将平行尺在旧锅上画一圈后,用一把大剪刀三两下就把锅底剪掉了,动作十分麻利。生意好时,他一天能换八十多只锅底。徐金荣老人抬头看见大肚子邬爱香来了,眯着眼对她微笑说:“莲子昨天一大早回山阴娘家过八月半去了呢!”

时光像流水一样,转眼就进入了11月。邬爱香的生产日子即将来临。沈鸿庆马上要做阿爸了,心里有些激动。他想多陪陪妻子,可是学堂里除了教学还有各种杂事需要他处理。因此,他对妻子总是心生愧疚。好在邬爱香知书达理又贤慧,只要丈夫乐意做的事情,她都全力支持。

中医郎中预测邬爱香的生产日子是11月15日左右。然而,7日那天下午她就开始肚子痛了。沈鸿庆不在家,婆婆去向豆腐西施追讨她公公欠她的钱了。邬爱香疼痛得全身冒汗,女佣素贞一时慌了神,她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接生婆,便到豆腐西施家找婆婆去了。家里只剩下邬爱香疼痛得“哇哇”大叫,而这时小偷乘机闯进来偷走了婆婆屋里的一只翡翠镯子。那是前些年张静江的父亲张宝善送给她的礼物,一直摆放在她雕花眠床边的抽屉里。

邬爱香并不知道有小偷进屋,待素贞和婆婆一起找来接生婆回家,小偷已逃跑得无影无踪了。婆婆和素贞起先都没有发觉家里来过小偷。婆婆一边和接生婆聊着天,一边安慰媳妇别叫,要把力气留在生孩子上,而素贞则在炉灶上烧热水,又从储藏室里拿出一只崭新的红漆木盆来,做着接生前的准备。天黑了,邬爱香迟迟没将孩子生下来。

沈鸿庆回家知道妻子要生了,一头闯进屋去,被母亲哄了出来。他站在屋门口,听着屋里妻子的呻吟,那份期盼和紧张让他焦虑不安。一会儿,屋里传出婴儿落地后“呜哇”的啼哭声。他突然喜出望外地伸长脖子,母亲懊恼地走出来道:“生了一个千金。”

接生婆把女婴包裹成一只蜡烛包后,回家去了。沈鸿庆抱着襁褓里的女儿满心高兴。邬爱香说:“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呢?”沈鸿庆说:“爷爷回来,让爷爷取名儿吧!”沈鸿庆话音刚落,便听见母亲在她自己房里大叫:“素贞,我的翡翠镯子呢?”素贞刚将胎盘洗干净放到一只瓷碗里,应声而去,说:“太太,我不知道。”

沈鸿庆也紧随而来,母亲就劈头骂道:“都是爱香生了一个灾星,怎么她一生出来我的翡翠镯子就不见了呢?”母亲说这话时,父亲回来了。女佣素贞说:“恭喜老爷,添了一个孙女。”沈鸿庆便回房抱来了女儿对父亲道:“阿爸给孙女取一个名字吧!”父亲看了看襁褓中的孙女,略微思索了一下说:“就叫‘沈家辛’吧!‘家’是她这一辈的排字,‘辛’就是辛丑年出生的意思。”

有了头生女儿的沈鸿庆,第二天去学堂拿了一篮煮熟的红喜蛋。一大早,趁着还没上课,沈鸿庆把红喜蛋分发给同事们。分到胡道南时,胡道南微微冷笑道:“李鸿章昨天刚死,你就来分红喜蛋了,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