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辛亥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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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队伍继续向前行进着,大约黄昏时分来到了交通总长曹汝霖赵家楼的住宅。宅门打开后,学生们蜂拥而人,把赵家楼团团地围住了。可是曹汝霖不在,有学生发现驻日公使章宗祥正躲在曹宅里,便把他拖了出来。大家见了卖国贼都非常气愤,几个男生将他痛打了一顿,仍然不解恨。怒火中烧的学生,见曹汝霖迟迟不归,便一把火烧了赵家楼曹汝霖的住宅。熊熊大火燃烧着,小家寅心里感到畅快极了。然而就在这时候,军警持着枪赶来镇压了。学生们一边跑,一边高喊“还我青岛”。小家寅跑得慢,索性与军警搏斗了起来,不少同学也与军警搏斗了起来。小家寅很快被军警逮捕了,同时被捕的还有不少同学。

外交失败令沈鸿庆既愤怒又痛心难过。第二天一早起床,他也像学生们那样写了许多“还我青岛”,“拒绝在巴黎和会上签字”,“废除二十一条”,“抵制日货”,“外争国权,内惩****”等标语,贴在小木屋的墙上,剩下多余的,沈鸿庆就拿到学校里去贴了。

大约上午十点多,沈鸿庆刚将标语贴完便有人来告诉他,因为蔡元培积极营救被捕学生,小家寅及其他一些被捕学生都被释放出来了。沈鸿庆听到这消息,放心多了。然而由于蔡元培营救学生,遭到了军阀政府的嫉恨。军阀政府扬言“要烧北大房子,杀北大学生”,“要以三百万金收买凶手刺杀蔡元培”等。5月9日,军阀政府接连下了三道命令,蔡元培见状不愿与军阀政府站在一起,但又不敢公开与政府对立,便悄悄地离开了北京。行前,蔡元培留下一张条子:“我倦矣!杀君马者路旁儿。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我欲小休矣。北京大学校长之职已正式辞去,其他有关系之各学校各集会,自五月九日起,一切脱离关系,特此声明,唯知我者谅之。”

军阀政府见了字条,以为蔡元培辞职离京,学生也就偃旗息鼓,事情便过去了。谁知爱国学生运动却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除了要求政府不在合约上签字和惩办卖国贼之外,还要挽留蔡元培校长回北大。这让他们伤透了脑筋:

小家寅自从被释放出来后,斗志更加昂扬了。她参加抵制日货活动,还组织了“护鲁义勇队”,忙得不亦乐乎。这天小家寅与同学们因不满政府为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辩护,上街头演讲去了。军阀政府出动军警,逮捕了近千名演讲学生。小家寅又一次被送进了监狱。

由于军阀政府逮捕了近千名学生,激起了全国人民的愤怒。上海工人发动了六七万人的大罢工。接着,沪、杭两铁路的工人也举行了罢工。南京、天津、杭州、武汉、九江、济南、芜湖等地的工人,也纷纷罢工和举行示威游行。在工人罢工的影响下,上海等各重要城市的商人举行了罢市。于是,“五四”运动在全国蓬蓬勃勃地开展了起来。连爱国的佛教徒也忧心国难,无法安坐禅房了。他们将白云寺门前的“普天同庆”大匾,改成了“普天同愤”,两旁还贴了一幅对联:

学子被捕神流泪,

贼奸窃国鬼生悲。

两天后,军阀政府迫于形势,释放了被监禁的学生。小家寅也被释放了出来。蹲了两次监狱,小家寅已俨然一副革命者的气派。那天她对父亲沈鸿庆说:“我要参加中华革命党。”父亲沈鸿庆望着这个朝气蓬勃的女儿道:“女孩子还是好好读书吧!”小家寅见父亲不同意便道:“从前秋瑾不就是光复会会员吗?如今光复会解散了,那我就要加入中华革命党。我要像秋瑾那样,献身于革命。”父亲沈鸿庆见女儿颇有决心,便道:“真的?”小家寅道:“那还有假的?”父亲嘴上不说,心里却已经准备在适当时机介绍小家寅加人中华革命党了。而女儿见父亲没有答应,懊恼地离开了小木屋。父亲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摇头道:“这孩子,这孩子啊!”

暑假来临时,沈鸿庆又想着去上海回绍兴了。这次沈鸿庆很想与小家寅一起回绍兴。来北京后小家寅没有回过绍兴的家,她仿佛轻易地就把故乡丢了,让沈鸿庆感叹:现在的年轻人啊,怎么就这样了呢?而小家寅呢,总是理由十足。

经过火车的长途颠簸,沈鸿庆终于满头大汗地来到了上海弟弟鸿武的家。鸿武见到哥哥却没有从前的热情。沈鸿庆见弟弟鸿武满腹心事的样子,便笑嘻嘻道:“怎么啦!看你愁眉不展的,是不是生意亏本了?”弟弟鸿武点点头,说:“是这样,恒泰交易所并非经营不善,实乃是因一场证券风潮而倒闭。因此所有盈余全都没了,几乎连本钱也赔了进去。戴季陶和******也是连本钱都赔了进去。自然你的钱,也全都赔了进去。”

“没关系,没关系。炒股票本来就存在风险。”沈鸿庆连连劝解弟弟鸿武道。弟弟鸿武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不过心里还是非常难受。当然他不会像戴季陶那样,因为股票赔了钱而跳江寻死。他想戴季陶命大,被渔夫救起;若是他跳江,肯定必死无疑。沈鸿庆身上带着一些钱,本来是给小家辛家用的,见弟弟鸿武都快穷得揭不开锅了,便给了一部分。兄弟情谊,弟弟鸿武和他的女人李小兰都很感激。沈鸿庆在弟弟鸿武家住了一宿,兄弟俩谈了不少事情。沈鸿庆劝弟弟鸿武北上,但弟弟鸿武执意留在上海,准备东山再起。第二天一早,沈鸿庆便离开了上海。大约黄昏时分,回到了绍兴。每一次回到绍兴,沈鸿庆都有不同的感受。

此趟回绍兴,沈鸿庆要住上两个月,待开学了再回北京。小家辛和小家酉都十分高兴,毕竟与父亲团聚在一起的日子不多。而沈鸿庆呢,也尽量想多给孩子们一些父爱。他告诉他们暑假里要带小家酉去游泳,带小家辛去看戏。可小家辛并不领父亲的情,道:“我才不要和你一起去看戏呢!”

盛夏的东街,青石板路冒着腾腾热气。沈鸿庆穿着白色绸褂子,坐在书桌前仍然大汗淋漓。于是他到后院吊一桶井水,将井水淋到身上冲凉。从前他在东京过夏天时,也是这样冲凉的。冲凉之后,他便感到神清气爽。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两个月的暑假很快结束了。沈鸿庆很想把姐弟俩接到北京去,可小家辛不愿意,小家酉也不愿意。小家酉如今一切听大姐的,对父亲的话牛不入耳。沈鸿庆自责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然而怎么样才能做一个好父亲呢?沈鸿庆感到很无奈,也很无力。

他回到北京,新学期便开始了。在沈鸿庆的感觉里,学校永远是年轻的,朝气蓬勃的,荡漾着青春气息的。在他回绍兴的这两个月,女佣满小花回了乡下娘家。这几天他一直在等她回来,可是迟迟不见人影。今天忽然来了一封信,说是父母要她嫁人了,她不得不嫁。沈鸿庆得知女佣满小花不来了,忽然感到了冷清。此刻,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绪万千,并且像个哲人那样思考着:人是孤独的。

深秋时节,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北京城里已经一派落木萧瑟的景致了。沈鸿庆由于咳嗽早早地穿上了棉袍,这棉袍还是与邬爱香结婚时做的呢!那时候他到“勤耕读”书屋教孩子们读书,就是穿的这棉袍。二十年过去了,尽管棉袍已被岁月留下斑驳刻痕,但他依然喜欢穿着它。穿着它,仿佛时光就流淌着回到了从前。如今,沈鸿庆越来越喜欢从前在东京留学的日子了。那时候在弘文学院,同学们为了推翻满清,剪掉辫子穿西装,心里满满地装着信仰。

现在沈鸿庆走在去周树人新家的路上。夏天周树人在八道弯胡同11号买了新屋,并且请人搞了装修,上个月他和二弟周作人已搬入新屋。今天,周树人请了在京的几位弘文学院的老同学去他新屋吃饭。沈鸿庆到达时,许寿裳等已先他而到了。老同学聚会,大家都非常高兴。沈鸿庆发现在屋前院内,周树人十分勤快地栽植了丁香和青杨。

接下来,大家在客堂里喝茶聊天。沈鸿庆见到周树人便想起他刚发表在《新青年》上,题为《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文章,感慨道:“嗨,我正烦着做父亲,读了你的文章很有启迪啊!”周树人微笑道:“哪里哪里,我都还没有做父亲,瞎说罢了。”傍晚时分,周作人从一家南方的馆子里叫来了一桌子菜。尽管不是绍兴菜,但有江南人喜欢吃的淡水鱼、红烧肉、鱼干、盐水花生等,另外,还有许寿裳带来的四瓶绍兴黄酒。大家围桌而坐,故乡的气氛便十分浓郁了。

这晚沈鸿庆回到家里,已是子夜时分了。也许是路上受了凉,沈鸿庆的咳嗽严重了起来。一整夜咳嗽不断,痰中还咳出了鲜红的血。沈鸿庆没有在意,第二天一早在抽屉里找了些药吞服下去,便急匆匆地赶去学校了。因为进入十月以来,刘师培因病停下“中国文学史”的课,有几堂便由他来替代了,所以工作十分忙碌,看病的事便一拖再拖了。然而就在他对自己的病不引起重视的时候,忽然传来刘师培病逝的消息,这让他大吃一惊。毕竟刘师培才36岁,英年早逝啊!几天后,陈独秀为刘师培主持了丧事。沈鸿庆发现前来参加丧事的人不多,真是“一棺在室,空庭悲风,极身后凄凉之惨”。

小家寅一向佩服何震,认为她是中国第一位女性主义急先锋。有许多事情,小家寅都想向何震讨教呢!然而令小家寅大为失望的是,刘师培病逝后,何震不堪打击,以至精神病发作。那天小家寅到北大开会,在校门口看到何震坐在地上蓬头垢面地痛哭流涕,与从前女性主义的形象大相径庭。小家寅上前去安慰她,她却撕扯着小家寅的衣服,吓得小家寅挣扎着逃脱了。怎么会这样呢?小家寅大惑不解。于是,小家寅想外表强悍的何震,其内心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而她的强悍,也只因刘师培的存在而存在。

由于刘师培的病死,沈鸿庆这才决定去医院看病。那天他由小家寅陪着去了美国人办的同仁医院,大夫检查后把小家寅拉到一边道:“你父亲的病,需要住院治疗。”小家寅道:“哦,很严重吗?”大夫道:“他的肺病已很严重了。”小家寅听后面色苍白,心里一紧,道:“现在就住吗?”大夫道:“是,这是住院单,先去付钱。”大夫与小家寅说的话,沈鸿庆全听到了。他对小家寅道:“我们回去吧!”父亲不肯住院,小家寅大惑不解,半路上便与父亲吵了起来。

其实,小家寅不知道父亲沈鸿庆是因为囊中羞涩才不住医院。上次沈鸿庆在同仁医院只住了一天就付了一大笔钱,而今他已经没有能力来支付昂贵的医疗费。况且,他不愿意向亲戚朋友借,也不愿意给亲戚朋友添麻烦。他知道“病来如山倒”的道理,只能听天由命了。第二天上午沈鸿庆依然去学校授课。还有几天就放寒假了,他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堂课。

家里没有了女佣,小家寅只能每天回家来照顾父亲。只是父亲的病一日比一日重。放寒假后的第二天,父亲已经不能起床了。小家寅突然感到束手无策,给远在绍兴的姐姐小家辛拍电报,道:“父病危,速来京。”

小家辛接到小家寅的电报纳闷了半天,心里想父亲人秋才刚回京,好好的,怎么就病危了呢?莫非是小家寅替同学发的电报写错地址了?小家辛不大愿意出远门。她觉得人生地不熟,没有安全感。因此小家辛按照自己的想象而想象,没有携弟弟小家酉赴京,也没有给小家寅回信,权当没这回事。小家寅等不到姐姐的回电和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想若是姑姑鸿娟在北京就好了,可姑姑鸿娟毕业后去杭州女子中学任教了。

正是寒假时节,小家寅等不到姐姐小家辛,就想去找父亲在京的同事和朋友,可是父亲不让她找,父亲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病重的样子。其实,此时沈鸿庆已经知道自己不行了,留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然而他感到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去做,他还想看到孙中山建立军校,掌握军政大权。一种对生命无限的眷念,让他泪如雨下。他总结着自己的一生,仿佛如他行将消逝的生命一样,有着诸多的遗憾。他遗憾地只支撑了一周,便在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子夜时分,停止了呼吸。

面对父亲的去世,小家寅忽然地长大成熟了。在叔叔鸿武的帮助下,料理完后事,小家寅觉得只有化悲痛为力量,才能继承父亲的遗志。现在小家寅已成为一名中国国民党党员,在她心里故乡的秋瑾便是她的榜样。虽然时代不同,但谁能说推翻了满清就肃清了封建余毒?现任总统徐世昌不就是清廷的钦差大臣和协理大臣吗?

几天后,父亲去世的消息传到小家辛耳朵里,这才令她相信小家寅那份电报是真的。可惜为时已晚,她终究让父亲带着遗憾而死。于是,她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起来。第二天,她和小家酉为父亲披麻戴孝,还请来几个和尚尼姑为父亲诵经,超度亡灵。

东街还是从前的东街,只是从前的面庞已经年老色衰。豆腐西施已是满头白发的女人了。两年前,她的大儿子奚朝辉已为她娶妻生子,让她做上了奶奶。东街上的人,再不叫她豆腐西施,而唤她豆腐奶奶了。现在豆腐奶奶拄着拐杖来到沈宅门前,这是她多么熟悉的地方啊!这里先后作古的人,幻化成无数幽灵在她眼前舞蹈,仿佛是她再生的朋友。她“嗬嗬”地笑着,几十年,弹指一挥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