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成年人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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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贾平凹说莫办法

住在香山饭店开政协会,餐厅里有饺子席,单一的饺子。一般我们都吃米饭炒菜。

这天中午随贾平凹吃饺子,可以坐十人的圆桌,只有我和他。饺子下得烂糟糟,不过服务小姐送来甜笑,弯着腰说要不要加两个炒菜,耍什么她都可以给我们送来。我们说不用不用多谢多谢。为什么要给我们加菜?小姐也不认识我身旁这位外乡人。

这饺子真没嚼头。贾平凹说他顿顿坐这儿,吃面食简单。明白了,那小姐是看他吃得始终不渝坚忍不拔。我刚才还以为小姐是为我们两个人加菜,还特别感激谦让特不敢当。

我说老吃饺子你营养不够。贾平凹说其实人不需要很多营养,营养多了也就上火。我说你有病你要多吃些,他说从来不吃这些。

终于起身离开了饺子席。他说他就爱吃不值钱的东西,说陕西民间有些饭好吃得很。他笑,好像看见了他爱吃的油泼辣子面。不过吃面他可不凑合,要手擀的,要多长多宽多粗多细,要吃白醋不吃红酷,更不放酱油味精。我想,就像他的文字,朴拙而讲究。他又讲怎么槐花与面一起蒸,绿豆与南瓜一起煮,玉米面打成酱,就是最不要吃海鲜。

听他讲满口陕西话,彼此都很痛苦。我听得艰难,他讲得费劲。只此刻,他像油泼辣子面那样有了亮色有了神采。他说其实西安话在唐代就是普通话。

他写《废都》写掉了自己家。抄写《废都》的时候离的婚。不写更难过,写还有个寄托。心能沉下来,肚子却不能空起来。又不会煮饭,只好混小面馆,上朋友家。朋友的保姆最欢迎他,因为他只要吃点面食,穷命。

又不想老麻烦朋友。今年春节向全世界撒谎说他住母亲家过年了。其实他买了两箱方便面,把自己关在空屋里。几件家具越发使屋子显得空漠:一只破沙发、一只破写字桌、一只断了条腿的椅子、一只摇晃的旧木架床。还有一只原先装啤酒的木板箱,搁在一只刷漆桶上,权充茶几。贾平凹说在木板箱上如果再放破茶杯,就不好。他摆上很值钱的紫砂茶具,就觉得雅。而且木箱尽能吸掉洒上的茶水,从不用擦。

《废都》出来后,西安、潼关的女人各对了一遍号。女人告他状,女人打官司,就连想请个小保姆都找不到——小保姆不来。

贾平凹一天两盒烟,喉咙痛还抽。日子还得过。今年春节后他一气之下购进全新家具。一个人,自由了。不过他说,一旦有了自由,反倒怀念不自由的日子。

再娶一个。我说。

他说陕西话叫重伴一个。

西安有张报纸叫《星期天》。《星期天》第一家刊登《废都》的稿酬为一千字一百五十元。排版时不知怎么漏掉了中间那个“字”,从此《废都》摇身一变成了稿酬百万元。贾平凹看到报纸急,一怕黑社会,二怕税务局。让报纸下一期即更正。报纸如实更正。然而传媒爱“炒”带刺激的新闻,“炒”遍全国。那则“更正”没人转载。后来很多人知道稿酬不是百万是六万,又觉得这里有新闻——是贾平凹策划放出这百万烟幕来哄抬《废都》。

越发传开贾平凹有办法,不吭不声的就把三毛给他的信放出来了。三毛这信是他的前妻在编辑部上班时收到的。三毛!当时她身边正有人在打电话,电话那端是一位有名的作家。他说你们编辑部有人在叫什么,这边说是三毛给贾平凹寄来一封信,在他爱人手里呢。那作家撂下电话驱车赶来取信发了出来。

《废都》去年7月25日首发,至今印数是一千一二百万册。递来、寄来叫贾平凹签名的《废都》中,贾平凹已经发现二十一种盗版本,粗制滥造。贵州寄来的一本有四千八百四十个错字。书商“炒”《废都》发了财,就经销十多本骂《废都》的书,又赚一笔。

《废都》前前后后贾平凹也没能说上话。首发式那天记者采访他,他推给责编说你问她。《废都》完稿前他曾经不想给北京出版社的责编,想给作家出版社。他知道明天责编要到西安找他,当晚他在一张小破纸上写下一、二、三点,说明他的为难,他为什么想给作家出版社。责编进屋后,他拿起小破纸,一、二、三点照纸宣读。

由《废都》引出的故事,又是一本书或者不止一本书了。其实不如叫贾平凹自己在报纸上说说话。当然,请他一讲,故事就少了许多,消遣就少了许多。

不说话,他的名声便有了一些说不清的疑点。原先文坛说起贾平凹,只有说好。前两年王朔最走红,说他小痞子也是爱称,批他的书也是假骂真“炒”。《废都》走俏后,人说小痞子遇上大流氓,行吗?贾平凹一跃而成“大流氓”。而且骂他的书都是真骂,结结实实地骂。

莫办法。他说。

书商发《废都》财的时候,贾平凹发肝病。住院,输液。医院为他取个假名叫文安。他说不好,他属龙,就叫龙安。变成龙安还是送花不断,送饭不断,来人不断,男人。一个本来不相识的读者从很远的学院里赶来给他送擀面条,送了三个月。贾平凹说莫办法。

贾平凹只好每天中午输完液,下午叫上出租车就溜。他是陕西省文联主席,本来可以要公车,不过没要过。住院四个月下来,《废都》稿费的一部分变成了小车费。虽然常常有出租车司机死活不肯收钱:你是贾平凹吧?

不知道贾平凹是《废都》写得苦,还是写完《废都》苦。写《废都》时躲在一个县的计划生育委员会的屋子里住。没暖气,风把窗吹破了,用报纸挡,再吹破再挡。小电炉丝老断,每天修一次。冻得不论穿多少衣服两手还得缩在袖口里。友人偷拍了一张他的照片,后来就放在《废都》上,就看到这本书是缩在袖口里的手写就抄就的。

这样完成的手稿自然不会交出去。交出去的是复印件。五百字一张的大叠手稿堆在他屋子一角的地上。那时正遇多次停水。正洗着手,没水了。没水了就没想起要关水龙头。四通西安分公司要送他一台打字机,要举行一个仪式。贾平凹出去两小时后坐着出租车到家,楼下老太喊你把我的房间淹了。他抬头一看,他那阳台的两个出水孔,冲下两柱瀑布。他就怕给人找麻烦,赶紧跑上楼,热心司机或者叫热心读者一起冲上楼。他的拖鞋正在水面上漂。他与司机一起找家什舀水倒水。忽然想起那叠手稿,完了!他急走过去,离稿子周边两指宽之外的地方,是水域,稿子周围是陆地。手稿最底下一张有点泛潮,一切完好如初。

这件事,他说,说出来人也不信。我说我信。不过为什么手稿会不被水淹呢?

他笑。他说有一种说法,古代藏书楼怕火灾,放上两张春宫画以水克火,大概以水也克水?

“好的坏的都随他说去,莫办法。”他说,“过去了。”

贾平凹写字作画。去年夏末举办一次个人画展,他的字画上了市场。他说他的字还是可以的,画比冯骥才的好。春节前后关起门来吃两箱方便面那些日子,他写了一本书,关于文学。又一部长篇构思好了,就是政协会后他还得接着住院。什么时候开始写呢?他说不住院的时候就开始写。

他已经出了六十多本书了。他还要写多少?香山饭店三楼的服务员称他贾老。他忿忿不平,说连叫他老贾的人还没有呢。我想或许是知名度造成的错觉。

我提前离开政协会的时候,听说贾平凹正躺在香山饭店医务室里输液,又是高烧四十度。我用一张洁白的纸,写了两行草草的字,挑了一枝最鲜活的红玫瑰放上,请服务员送进他的3317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