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成年人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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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谢晋拖着一只喔喔叫的鸭子

我按响门铃。“进来!”响起一个粗重浑厚的嗓音,好像一炮轰出门外。我一直奇怪谢晋在摄影场地喊了这么些年,怎么他的底气还这么充足?好像总有源源的生命在喷发。

走进他住的西郊宾馆416房。大衣柜门半开着,门外挂着几件衣服——衣服在里边憋气,不如挂外边。一只单人床上铺满了待看的资料和待洗的衣服。地上四只旅行箱包。我不明白他一个人来开全国政协会,怎么会带四只箱包?“这都是鸦片战争!”谢晋说着手一划拉。这里都是鸦片战争?床上?地上?箱子里?

他手里正拿着一张传真。日本一家电视台发过来的,说要跟他去北京、上海、杭州、广州采访,并请他和日本作家陈舜臣就鸦片战争作一次谈话(陈舜臣写过《鸦片战争》这本书)。这是这家电视台发来的第四份传真了。昨天《朝日新闻》刚采访了谢晋,那是采访《鸦片战争》这部影片的第一百多位记者了。“一百零八将!”谢晋笑,声音轰轰地共鸣着。我和谢晋同在政协文艺组,楼上楼下地住着,习惯了找个晚上和他面对面地互相“炮击”一通——他耳朵不大好,我也只好以炮还炮。

电话铃又响。谢晋拿起话筒说不行呀,现在有朋友在这儿,明天中午十二点半再谈好哦?

谢晋晚上常去北京电影制片厂剪片,忙《鸦片战争》的后期制作。白天老老实实地坐在小组前方主持会议,或者七点五十就上车前往人民大会堂参加大会。常常午夜打电话给他还没回来,第二天早上就见他匆匆从餐厅出来,边走边跟人说:别喝粥了,来不及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来得及喝上粥,只见他脚登旅游鞋,身着牛仔裤,脚步总匆匆,像一个不怕虎的初生之犊。

谢晋不怕虎,怕鸭子。

他的床头柜上有一只鸭子。他捧起这只鸭子闹钟给我看。他按一个钮,鸭子就张开扁嘴发出鸡叫声。鸭子喔喔喔叫着,谢晋哈哈哈笑着。我大笑:那么这是鸡?谢晋大笑:这是鸭子。不过长着鸡冠,发出鸡叫。

这只鸭子跟着他跑遍世界。他说别的闹钟都不行,只有这只鸭子的鸡叫声才能叫醒他。在英国拍镜头时,常常五点开拍,三点就要起来,全仗这只鸭子了。然而他又实在怕这只鸭子。拍摄《鸦片战争》以来,谢晋最愉快的享受,就是鸭子不叫,就是可以一口气睡到第二天中午。“这是我最愉快的享受!”谢晋叹着,好像导演在回味一部好看的电影,或者孩子在回味一块好吃的蛋糕。

谢晋对这只鸭子情深意笃。我不会在那只鸭子前流连忘返。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谢晋问我找什么。我说找酒。怎么会没有酒?谢晋叫我看电视机柜旁墙角里的一瓶酒,再打开电视机柜,把一瓶瓶重量级的酒拿出来给我看。我说太重了,不要拿了不要拿了!他又拿一盒盒酒菜给我看——哪是什么酒菜,就是大人孩子都吃的零食。

我这才踏实地坐下了——房间里没有酒,还叫谢晋吗?

谢晋又拉开写字桌抽屉,拿出一瓶子洋洒给我看:“还有一瓶!”他好像向我亮出一个意外之笔似的得意。

谢晋常有意外之笔。两年前的政协会上,他说要拍鸦片战争。谢晋么,总是要拍片的。不是拍这片就是拍那片。不过这个题目可不好做!然而他就做成了。他说很多大作品都有大背景,从《红楼梦》到《魂断蓝桥》。《鸦片战争》提供思考的内容很多很多。英方从维多利亚女王到鸦片贩子。中方从道光皇帝到乐师、歌妓、第一代的大班。三十几个角色里,三分之一的英国人。50年代拍《林则徐》时,哪有钱请英国演员?片中的英国人都是找了白俄扮演的。这次是英国人演英国人。谢晋还想请黛安娜演维多利亚女王。信写好了,交给一位香港的委员,请他转交。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说谢晋:谢晋,你不要胡来!

谢晋只好不“胡来”。

不过,谢晋要是不“胡来”,就不是谢晋、就没有谢晋了,他写了一个希望在九七回归之际实行大赦的提案。当即周围的委员们就反对他。他就对周围的委员们逐个“炮击”。有人笑他:你现在耳朵不好,别人讲什么也听不清,刚愎自用!

艺术家,必有“胡来”的思维和“刚愎”的执着,才有个性和独创。日本朝日新闻社有一个请世界名人演讲的项目。譬如请新加坡李光耀讲日本政治,请世界银行总裁讲经济,请谢晋讲日本文化,谢晋的讲话发在《人民日报》、《文汇报》上,有人把报纸推荐给江****总书记。总书记阅后把谢晋请去,说;我现在不是中南海就是人民大会堂的,和老朋友谈话的时间都没有了。三个小时的谈话、吃饭,谢晋自然要汇报拍摄《鸦片战争》的缘起和过程。后来有报纸误传谢晋拍《鸦片战争》是中央领导让拍的,甚或说谢晋在搞政治。

当然各有关方面有关领导知道谢晋拍摄《鸦片战争》,都说太好了,说这事我们没想到你想到了我们支持你。而谢晋苦痛着他有多少事想到了然而做不到。纪念二战五十周年时,海外有《辛德勒的名单》、《诺曼底登陆》这样的大片,我们呢?当初谢晋在香港看完《辛德勒的名单》后直叹气,说:如果我口袋里也有几千万美金,我努力一下,不是拍不出来。这话一到媒界那儿就走样,把“如果”去掉了,变成:谢晋要拍南京大屠杀,拍出《辛德勒的名单》的水平。消息一出,日本媒界纷纷前来采访。

《辛德勒的名单》,有一场戏就好几十万美金。近期国内上演的美国大片《碟中谍》,耗资五千万美金。谢晋抠门儿了再抠门儿,算算拍《鸦片战争》也要一千多万美金。别人对谢晋说,第一,绝对不可能募集这么多钱。第二,就算拍出了也一定赔钱。

不过谢晋是要“胡来”的。

他要探索用民间集资来拍大片适应市场经济。当然,请一位英国名演员拍两天戏,日薪就要一千五百英镑。谢晋又打小算盘:相当于两万多人民币。他赶紧把这位名演员的戏压进一天里拍。其他还有这个角色的远景,就用一百英镑一天的英国群众演员代他站那儿。

拍电影前要集资,拍电影后要打入国际市场。韩国三星集团是第一家来买版权的。谢晋说他拍戏几十年,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他的四只旅行箱包里,装着他一年四季的衣服,他的两只大箱子上都挂着一块牌:“重要旅客”。哦,免检的。这位重要旅客在舟山群岛找了个像香港的小岛搭景,又买了只旧兵舰,打扮成英国旗舰。重演鸦片战争时在海上累得直吐黄水。在西郊宾馆住着开政协会,插空就要找来演林则徐的鲍国安等演员谈补戏方案。为了在7月1日前献上一部迎接九七回归、不忘民族苦难的大片。

有人问他为什么美国片一直在世界电影市场独占鳌头?谢晋说:“世界电影史一百年,美国电影为什么统治世界电影市场八十年?就是因为好看。”谢晋呵,一年到头拖着他的四只旅行箱包和一只喔喔喔叫的鸭子。为了“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