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成年人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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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乔羽——最上镜先生

给我看看你的天书好吗,小朋友对大朋友说。我的手稿如天书,圆滚滚的字胡乱塞在格子里,如果把稿纸那么一筛,这些小球一样的字就会从格子里弹跳出来,抖落下来;加之人名用英语字母,常用语用缩写。小朋友很好奇地盯着我的稿纸,终于稚态可掬地向我提出了请求。

小朋友姓乔名羽,爱称:乔老爷。我从来没想过他有多大,就觉得他比我小,觉得和他在一起玩得很开心。他拿过我的手稿,笑笑地说:“看看我能不能识破你的‘米马’?”他的册东口音把“密码”念成“米马”。

我不能想像如果乔老爷蜕去了山东口音,讲一口字正腔圆的京腔,那乔老爷还是乔老爷吗?我是说,只有面如笑佛,加上胶东口音,加上稚态可掬,才是一个浑然一体原汁原味的乔羽。

就有朋友尊称他为“最上镜先生”。镜头前总有不上镜的演员、“做”戏的演员——不知道笑应该怎么做,怒应该怎么做,手应该怎么放,脚应该怎么走。只知道——镜头正对着自己呢。

在镜头前不“做戏”的,一是大演员,二是小孩子。

乔羽属于第二种。也有人把他看成第一种,就邀他拍电影,演孔子。乔羽说:我一日胶东话怎么行?人家说你和孔子是同乡,你是什么口音,孔子就是什么口音。我说乔老爷,你在镜头前最是松弛本色。他笑:那倒是的,如果我接拍这部电影,我一定获奥斯卡最佳男主角。

大家大笑。大家——我们政协文艺组的人,正坐在一辆大轿车里去人民大会堂开会。我又想起那首叫我第一次听了就走不动的歌词:“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我说:乔老爷,这首歌词你是不是为一只女蝴蝶写的?

一车人笑过后出现一个“定格”——看乔老爷怎么回答。词随心改。无论如何,这首歌词不像是男士写给男蝴蝶的。

乔老爷调动了一下他的聪明,笑笑地说:这首歌词被译成几种外文。其中有一个国家——是哪个国家我忘了——他们的文字里,男蝴蝶和女蝴蝶完全是两个不同的词。不像我们只要加一个“雌”或者一个“雄”就行了。译者就问我译成男蝴蝶还是译成女蝴蝶?我说,演唱时如果是男士,就译成女蝴蝶;如果是女士,就译成男蝴蝶。

大家用哄笑为他喝彩。有人说这首歌词是中国的朦胧诗。乔羽说:这歌词每一句都是最清楚不过的,就是加起来就朦胧了。

当年毛阿敏还是一个来北京闯世界的姑娘的时候,在春节晚会上唱了这首歌,第二天上街就有路人指着她说:那就是唱“你从哪里来”的。前不久,乔羽坐在公共汽车上,有一个甜甜的声音从他身后送过来:“我好喜欢‘你从哪里来’这歌词。”乔羽回头一看,是一个豆芽菜一般的小女孩。“孩子,你多大?”“十三岁。”“唉,你不懂这歌词!”“我什么都懂!”

或许,每个人在每个年龄段上,都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等她(他)觉得自己其实不懂的时候,逝水年华已经在他眼前流失了。

我们每个人,不懂的事远远超过懂的事。这天上轿车前我问大家怎么都穿了大衣?人说今天降温十度你不知道?我只好抱住自己冲进寒风冲进大轿车。乔老爷说我:你总不记这些小事。大人物变成小人物,就什么都不会了,可能连怎么坐公共汽车都不会。如果小人物变成大人物,那就什么都会了。

我想,或许很多人都在经常转换自己的角色。一会儿转换成大人物,一会儿转换成小人物。一会儿有大智慧,一会儿有小儿态。开小组会时,正好我右边坐着乔老爷,左边坐着韩美林。有人请美林在首日封上画个牛,乔老爷又看个出神。他拿起桌上一个袋泡茶的小纸包,撕开弄平。他低低地垂下大脑袋,盯着相距顶多半尺的小纸片,画着一笔一笔弧线,想用这些弧线,拼成一个美林式的牛。然而终究拼不成一只牛。只有弧线没有牛。但他并不放弃,依然像一个用功小学生那样地一个劲儿盯着那堆弧线。

那些弧线在我眼前波动起来。我想起他的歌词:“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乔羽宽宽的前额上,有几道宽宽的抬头纹,像几条智慧的大河,乐此不疲地翻滚着欢乐的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