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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天,潘素梅看着余月红拿顶小姑娘,你先停一停。我问你,你今天做动作的时候怎么有点费劲?昨天你一定没有完成我的训练量!你看,你的眼睛在向我坦白了!昨天你是不是自己放自己假了?你以为你占便宜了?其实你是吃亏了!一天不练,功夫就会退下去!”

余月红哇地哭了。她觉得以后更没盼头啦!

泪水顺着额头往下流

余月红几乎恨起潘老师来了。可不是吗?好不容易学会一个动作,她又让练一个新动作。熬不出头啦!我不干了!

此时潘素梅正躺在杂技团特制的一把椅子上,双腿和身体成九十度地向Jl举着。余月红就站在她的两只脚掌上。光凭着脚掌和脚掌的接触,潘素梅就能感觉出小姑娘的情绪变化。如果小姑娘精神振作,思想集中,那么她一定会站得稳稳的,准备要翻跟头了;如果她情绪不好,那么她的脚就会松松垮垮地晃悠起来。今天更不对劲儿了,她怎么晃悠个没完哪。

“小姑娘,你这样晃,怎么翻跟头。”

“不行了!”

“昨天你不是翻得好好的吗?”

“今天就是不行了!”

“你今天是不想翻了?”

“我不翻!”余月红把眼睛一闭。

“不翻也可以。你给我下去做半小时倒立!”潘素梅知道余月红最怕倒立,所以就用倒立来罚她。再说,要是她一个上午什么也不练,多少时间没了?多少成绩没了?

“倒立就倒立!”余月红正因为心里发怵,所以嘴上分外强硬。而且为了表示她完全不怕倒立,自己去拿了个小闹钟来放在地上,一边做倒立,一边好看时间。

小闹钟嘀嗒嘀嗒地走着,余月红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着,好像在用一颗颗眼泪数着秒钟似的。她没法用手抹去泪水——双手都撑在地上啊!渐渐地,眼睛让泪水泡肿了,脸也因为一直倒着而涨肿了。

潘素梅不时在远处悄悄地看着她,心里说:快让她下来吧,太可怜啦!但是潘素梅的嘴依然闭着不出声,脚也决不向她挪近一步——小姑娘啊,我知道你在恨我。可是我们要当演员,就得当出点名堂来,否则干脆别干!你跟着我学,不是倒霉,是好事啊!小时候打基础,不吃点苦还行?

潘素梅像余月红这么大时,在杂技班里练走钢丝,有一次,她叉着腿从钢丝上摔了下来。她爬起来又上了钢丝。可是怎么了?两条腿怎么那么热乎乎的呀?裤腿上全是血,地上已经一大摊血了!

父母亲赶紧把她送到医院,才知道她摔破了好些血管。如果打麻药后再动手术,那得等二十分钟呢。要是再让她像放自来水似的大出血,人就没了!只好不打麻药就动手术,缝血管。手术长达七个小时啊!潘素梅疼得狠狠地抓住妈妈,把她的臂捏得全是紫手印。但她不哭,就是不哭!

手术后才一周,父亲就搀着她,让她先在短钢丝上练走。她一见钢丝两腿就发抖,觉得自己又会从钢丝上叉着腿摔下来。是的,她已经感到她的两条腿热乎乎的,好像粘着好多好多血呢!她的伤口还没拆线,再要摔一次就没命啦……

“上钢丝!”父亲的话是不容违抗的。瘦小的潘素梅在钢丝上抖动着像一片孤零零的、可怜的树叶。是的,就像一片树叶立在钢丝上似的,随时都可能让一阵细微的风吹落了下来。不过,她没有让微风吹落下来,她自己倒是变成了一股旋风——她创造的我国第一个在钢丝上翻跟头的节目,在国内激起了多少观众的掌声,又在国外激起了多少观众的惊叹!

所以啊,不管潘素梅多么不忍心看余月红那浮肿的脸和浮肿的眼睛,但她不让感情流露出来——这一次心软了,小姑娘就会要求她第二次心软、第三次心软……那么,这孩子决不会培养起一种坚强的品性。练杂技就是练意志啊!当然,不能让她过分地累着了。对,我关照别人叫她下来,我自己嘛……干脆先离开排练场。这样,我不失去面子,小姑娘也有个台阶下。

“余月红,潘老师走了,你快下来吧!”

“不要你管!”啊,她还真犟。

“该吃午饭啦!”

“我不吃!”但是,泪水愈发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下来吧!”旁人硬把她拉了下来。

余月红胡乱地擦着额头上、头发上的泪水——倒立的时候,泪水是顺着额头往下流的啊!

她和小伙伴们一起向食堂跑去。一边跑,一边咯咯咯地笑闹着,怎么,刚才她不是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吗?可她毕竟是孩子啊,一高兴就全忘了。忘了上午受过的罪,忘了下午还要受罪,而且也忘了恨潘老师了。因为,实际上她是像爱母亲那样爱着潘老师的。母亲再严厉,女儿哪会真对母亲记恨呢?

闹了半天,她是爱潘老师!

她站在潘老师的脚掌上长大了

在今天,哪些人最有福气?独生子女。

独生子女生来就享有许多得天独厚的优势。他们是每一个家庭里的爱的焦点,他们是父母的命根和希望。他们雄赳赳地在家里说话、行动,想当然地沐浴在母爱的光辉里。可是,潘素梅的独女却几乎是当然地没有得到母亲那一份最深挚的爱。那么,潘素梅的爱呢?这不,显然是缝进她手中的那件短袖衬衫里了。她做了一件多好看的衬衫啊!最时髦的泡泡袖,胸前还绣了几朵花。

“妈,你又给余月红做衣服了?”

“人家父母都在农村……”

“我知道!可是你尽给她做这么好看的衣服,一件也不给我做!”

“人家是演员了。你是学生,学生要朴素些嘛!”

女儿不再说什么了,只是用手抚摸着那两只泡泡袖,那几朵绣好的花,摸啊摸……潘素梅看着女儿那细细的手指头,那单薄的身子,不觉又涌上一阵那么熟悉的、咬噬人心的苦痛——自己既然没有精力、甚至没有可能去爱抚她、培育她,就不该把她带到世界上来啊……

潘素梅的耳旁,又响起了当年造反派的声音:“谁叫她养出来的?”孩子才四个月,他们就让潘素梅抱着孩子到农村劳动了。潘素梅和孩子住在一个真正的牛棚里。她干活前就用草绳把被子绑在女儿身上,因为牛棚的门是用芦苇编的,猪呀狗的,一拱门就开了。它们进来后,要是把被子拱掉了,叼走了,那么女儿会冻死的啊!还有,女儿吃什么呢?潘素梅自己瘦得没一点奶水了。别说奶水,连开水都没有!她每天收工回来,架起三块砖,用捡来的柴禾烧上开水。然后把馒头揉碎了泡在开水里,充当奶水喂女儿吃。女儿咽不下去,哇哇地哭。但是,潘素梅不哭。要说哭,她早该哭了——把女儿抱进这个四面透风的牛棚时,该哭;用草绳把被子和女儿捆在一起时,该哭;收工回来还要架起砖头烧水时,该哭;在地里干活时整天担心猪呀狗的拱开芦苇门,更该哭!

不,她不哭。她要坚强地活下去,把女儿带大,让她享受生的权利!

但是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这天她从地里回来,一看,芦苇门开着呢。她的心一沉,赶紧走进牛棚。啊!稻草铺上空空的——女儿呢?我的女儿呢?

潘素梅在田野上奔跑着,呼喊着女儿。凄厉的喊声,随着农村傍晚的缕缕炊烟飘散开去。天渐渐黑了下来,潘素梅觉得她正沉进一个黑暗的大海里。是的,没有希望了!当她用开水泡馒头冒充奶水喂女儿的时候,虽然心酸,但毕竟怀着希望;当她整天为女儿提心吊胆的时候,虽然痛苦,但毕竟怀着希望。所以她不哭,不哭!但是现在,当她一直跑到村边,跑到海边时,禁不住对着茫茫大海大哭起来。大海啊,你又怎么装得下一个母亲的痛苦?

“潘阿姨!”一个农村姑娘突然站在她的眼前,手里抱着她的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她们不是从海里钻出来的吧?

“潘阿姨,我经过牛棚时,听见孩子在哭,就把她抱出来看看大海。”

啊,谢谢你,好心的姑娘!

潘素梅一把抱过心爱的女儿,泪水哗哗地流着——女儿啊,我再也不能失去你了!我要把全部的爱都给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