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含有多种维生素的思考
25453000000004

第4章

但是,当潘素梅被允许回团工作后,尤其是当“******”被粉碎后,她才那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最大的损失是艺术,是她从七岁就开始苦练的杂技艺术,是她摔得腿上全是热乎乎的鲜血还能走上钢丝的杂技艺术!一个杂技演员的艺龄是很有限的,必须趁着自己还能干的时候,把艺术突上去。那么,女儿呢?人是不能什么都顾到的。如果想全力以赴地干一件事,那么就不能不耽误其他事。人生不可能什么都得到,总要牺牲一部分的,可是要牺牲女儿,那样可怜的女儿……

她太可怜了!潘素梅每天清晨离家前,俯下身来看看还在熟睡的女儿,看看因为自己早出晚归很少得到母爱的女儿,然后一硬起心肠就往外走。她必须在六点之前赶到团里,去带余月红。自己干不了很多年了,一定要使自己的艺术生命延续到下一代的身上!

潘素梅躺在排练场那特制的椅子上,然后双腿与身体成九十度地举起,用脚掌把余月红蹬起来。她蹬一次,余月红就翻一个跟头。蹬人比蹬缸、蹬伞要费劲多了。甭说余月红体重得有一百斤出头,最难办的是,人是有思想的,今天灰心丧气做不好动作了,明天闹情绪能做好也不肯做了……但是潘素梅几乎每天上午在那椅子上一躺几小时,双腿蹬上几百次,非得把余月红蹬出来,让她蹬上杂技艺术那群星灿烂的天空中去……

余月红站在潘老师的脚掌上长大了。

她得在不饶人的口哨声中翻下去

一个人想练一点本事,要经历多少意想不到的难关。

余月红已经闯过了起大早、罚倒立、像个机器人一样日复一日地翻跟头等等关卡,没想到又有一道关卡横在她的面前——口哨。

是的,当她一失手从潘素梅的脚掌上摔下来时,观众席里突然口哨四起。那一阵阵口哨的声波,像一股股冲击波似的把余月红冲撞得晕头转向。她双手紧紧抓挠着自己的衣服,眼睛慌乱地东张西望着。显然,实际上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看不见,而且什么也不知道了。这时候如果有人问她: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她准会瞪大了眼睛:我叫什么名字?你说呢?

杂技表演有个特点:演出时失了手,非得重做动作,做好了算!余月红又蹬上了潘素梅的脚掌。这一次再来不好可糟了,那些可怕的口哨声又会纷纷向她袭来。这第二次一定要翻好,不能歪!

但是她刚想不能歪,身子一下就歪了,又摔在台上。

她翻的一刹那,剧场里静得好像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吸,所有的生命都停止了进程。而当她啪地摔下的时候,好像一下叩开了所有的生命的大门、声音的大门,一阵阵口哨声像一阵阵旋风似的冲出一个个门口,呼啸而来。杂技演员本来在台上都得面带微笑,可是余月红真想对着那些口哨的发源地大哭一场呢!

不!不要受外部影响,不要分心,不去理睬他们!一余月红使劲儿对自己说。但是,万一再翻不好……

第三次,又摔了。

第四次,还是摔了。

第五、六次,依然摔了。

平时做不好的动作,可以算了。演出时做不好动作,观众可不让你下台!没法收场啦,这得翻到哪年哪月啊?余月红觉得她这辈子就是在这不饶人的口哨声中无休止地翻下去,翻下去,直翻到她筋疲力尽死在台上……

她什么时候能熬出头啊?——这个想法,从她一来杂技团就有,而且经常冒出来。她和潘老师练蹬人。她时而站在潘老师的脚掌上,时而坐在或平卧在潘老师的脚掌上。潘老师就不住地把她蹬起。冬天还好些。夏天衣服穿得单薄,她腿上、身上的皮经常给蹬掉,露出来的血肉浸泡在咸涩的汗水里,疼得吱吱地直钻心!“潘老师,我疼。少练几次好吗?”“你自己说呢?”余月红疼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但是她朝下望望那四十来岁的潘老师,望着天天无数次地用双脚把她蹬上去的潘老师,她就稳稳地站在老师的脚掌上,又翻了起来。她不再埋怨什么时候能熬出头了……

可不,埋怨谁呀?观众又没欠自己什么,是自己没翻好跟头嘛,自己没信心了嘛。怎么就没有一点拼搏的精神?拼了!

第七次,终于翻成功了。

余月红对疯狂地鼓掌的观众鞠着躬,笑着。这回她笑得这么自如。这是一种憋不住的发自内心的笑。当年她知道潘老师要出去开一天会,她可以一天不受管束了,也是发出这种憋不住的笑。唉,要不是潘老师老是让她“熬不出头”,她今天能出头吗?余月红不禁看看站在一旁的潘老师——啊,老师的衣衫全湿透了,老师为我紧张得出这么一身大汗!老师,你为我付出了多少汗水啊……

两人的头在空中以加速度“嘣”地碰撞了

十七岁的余月红好像要被重重叠叠的说明书淹没了。她慌乱地在一张张上海杂技团赴美演出的说明书上签着名。她不明白她余月红怎么会签起名来,也不知道都是谁让她签的名。哦,当然,她知道这是在华盛顿的一个剧场里,让她签名的都是对我们的杂技着了魔的美国观众,尤其是美籍华人。“你们的节目是第一流的!”“你们是代表中国的,你们给我们华侨增了光。我们坐在剧场里都觉得那么神气!”“你就是演跳板蹬人的?谢谢!你们为中国人争了光!”

这些话听了多带劲儿!余月红,他们还说了些什么?快讲给大家听听!

他们还说,还说……我不知道了。我签名也签不过来,而且当时我太高兴了……

是啊,人太高兴就会变糊涂了。人生也难得有这种高兴到糊涂的时

候,就让余月红糊涂这一回吧。当一个人长时期地处于高度的紧张之后,能这么糊涂一下,那简直是一种享受,是一种可以品味到的糊涂的甜蜜……

不,余月红品味到的,更多的是苦涩,是想起来都叫人后怕的苦涩,是闯过来又感到那么回味无穷的苦涩!

跳板蹬人这个节目,潘素梅得躺在特制的椅子上,像蹬缸似的蹬余月红。余月红就在她的脚掌上连翻十个跟头,然后,潘素梅使劲把余月红蹬向空中。与此同时,一位男演员从高处蹦到跳板翘起的一头,把站在跳板那头的小黄姑娘弹了起来。小黄便在余月红腾空做后空翻两周的一刹那,从余月红和潘素梅之间的空隙里穿越过去,落到男演员那边,用一手撑着他的头做单臂倒立。而余月红也同时做完后空翻的动作,稳稳地落到潘素梅举着的脚掌上。四个人中只要有一个人稍有偏差,这个节目就会在刹那间砸锅,甚至……

甚至有一次排练时,小黄刚从跳板上弹起向前穿越,余月红一个后空翻朝下冲,两人的头在空中以加速度“嘣”地碰撞了。余月红从空中摔下,眼看就要摔到地上了,就在这一刹那,躺在特制椅子上的潘素梅赶紧抬身去拦她,余月红于是一下砸到潘素梅的脸上。余月红完好无损地从潘素梅身上蹦了下来,但是潘素梅的脸一下肿了起来,左眼流着血,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了。

“潘老师,快去医院!”

“把今天规定的动作练完了再去。”

“你的眼睛没有黑的,也没有白的了,全是通红通红的血啊!

可吓人啦!你不能再练啦!”

“我不练,你们怎么办?”

“我们自己练。”

“我不蹬你,你怎么在空中翻?快站到我的脚上!”潘素梅说着就举起了双腿。

余月红望着潘素梅那给砸得红一块紫一块的脸,只是不忍心再站到她的脚掌上广潘老师,你快去医院吧!”

如果说,余月红小时候盼着潘素梅走,只是为了自己好偷闲,那么,这回她可完全是想着潘老师啊!甚至忘了自己刚才那“嘣”的一下撞得多疼!刚才要是摔在地上,谁知她会摔成个什么样儿?而且今后练的时候,谁也无法保证她不再“嘣”的一下。一个软弱的人,这么摔了以后还要接着练,就会感到又要面临着“嘣”的一下的威胁,就会愈想愈后怕,就会在想像中看到自己又摔上几十次、死去几百次了。

可是余月红的视像里只有潘老师那愈来愈肿得模糊不清的脸,只有潘老师那久久地举着的双腿。是的,潘老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举着双腿默默地等待着小姑娘站到自己的脚掌上。余月红啊,你怎么还不明白?对于潘老师,比她的健康、她的生命更为重要的,就是把你蹬上去、带出来啊!

余月红明白啦!她一下站到潘老师高举着的脚掌上——潘老师,我以前太对不住你了我再也不对你要脾气,再也不偷懒了。你说过的,练功就是练意志。潘老师,我们一定要练出点名堂来当跳板蹬人这个节目以刹那间的对穿在华盛顿的剧场里掀起疯狂的热浪,当一张张说明书夹带着一股股兴奋的浪潮拍击着余月红的心田的时候,谁又会想到,为了这成功的一刹那,她度过了多少艰难的岁月!是的,成功的一刹那,是由多少成功的一天天、一年年凝成的!一个人成功的一刹那,又是揉合了多少别人的心血凝成的啊!

好了,写得够长的啦。毕竟,那只不过是一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