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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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人之初(2)

贾浩义不无感情地望着自己的同窗。在六七十年代,人能主宰自己吗?他1961年毕业时意外地“吃香”了,留校了。因为陈毅同志那时有个讲话,“专”又得到正名。仅仅一年后,政策又有变化,学校向前来要人的朝阳区文化馆逐个介绍精简对象。贾浩义,这人别的都行,就是白专。文化馆的来者后来私下里告诉贾浩义,他一听白专二字,即说;我们就要这个人。

“这个人”无非对自己是忠诚的,对艺术是忠诚的。他清楚每个人的感觉不可能是整齐划一的,如同别人都午睡他一点不想午睡。所以他画的就不是大家能看到的,而只是他自己感觉到的那种浓缩的、内在的精神,那种挥洒又凝重的撞击力。一只牦牛,笨重而迟钝。然而贾浩义从它一步一步的不拔的行走中,感受到一种不妥协、不放弃因而就具有的撞击力。牦牛好似从宽银幕立体电影的银幕上向我们走来,我们感觉到了它的沉重的脚步,听到了它的粗重的喘息,然而事实上又并没有看清它的细部也没想到要去辨认它的细部。大块的焦墨——而不是浓淡墨,实现了、提炼了贾浩义对牦牛的独特的感受。这只是贾浩义眼中的牦牛。“共性部分,由大家想象。”他说。《己丑年》这幅牦牛,没画眼睛,没画筋骨。你不会觉得怎么没眼睛,你只在牦牛的脚步声中,在阳刚粗故的力的冲撞下,觉得振奋而感动,然后体味着这黑色的韵律,感受着一种突破了已有均衡后的新的均衡。

五、马的形体充满了悲剧感,这是对真善美的毁灭的记录

文化馆的领导对贾浩义说,文化馆是良心工作,想干就有活干。贾浩义为业余画者办国画班、素描班。这份良心工作倒是使他这个心口一致的人很多地说话了。一年后北京市“四清”开始,朝阳区金盏公社是市里的试点。文化馆派很有良心的美术干部贾浩义下乡一边调查一边画阶级教育的村史。他吃百家饭。说是百家饭,其实是大同小异的棒子面窝头。然而这么重要的事,是更要凭良心来做的。他每每画到凌晨,一夜夜的再没什么窝头吃了。有一次晕倒在厕所的泥地上,大夫说你睡一天觉吧。睡了一天,是好了。不过从此身体伤了根儿似的,常有小病了。3个月后,126幅阶级教育的连环画全部完成,连环画的词儿也是贾浩义的手笔。他收集的材料,自然他清楚村里的阶级斗争史。这是中国第一本村史,很受市里重视。这126幅画先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后装印成书,然而书还未及出笼,书中的英雄变狗熊——原来村里向贾浩义反映的材料是假的!是整个儿编造出来的。二三十年后的今天看来,也不是英雄也不是狗熊,你斗我我斗你来回栽就是了。1963年的贾浩义是活得极认真的。这种今天对明天错反过来有问题掉过去又打错了自杀了的斗争,这是什么事儿呀!

如此“四清”来“四清”去,贾浩义强化了一个想法——一切从事实出发。他从不愿支使别人,也再不想被别人支使。直至“****”开始有人说他是修正主义苗子。他再也不会不相信自己而相信别人了:我虽然不是党员,但我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工作、工怍。大家参加选派那派,贾浩义,你为什么不造反?不,他是无党无派,哪派也不想参加。人说这小子早熟。他说不过是想凭事实办事,斗来斗去干什么?譬如这位老C,你们说他是叛徒,根据呢?来吧,老C,一起拉个二胡:《北京有个金太阳》。说是叛徒就是了?没有证据的全是扯淡!我只认——真的。

世上很多事,本来极明白的。真实的也是最明了。不明了的时候,那里边不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便是真作假时假亦真。贾浩义上初中时,他的老师不知怎么那么爱他,监考走过他身边时,还要拍拍他的头:几岁了你?给他写评语时恨不得把夸学生的词儿,全塞上去。但是开始了****五反打“老虎”,让学生反老师的官僚主义。老师=官僚主义?最大的老师就是最大的官僚主义?校长支持教贾浩义的那位老师,就是大官僚主义支持小官僚主义?贾浩义画了一幅漫画,画校长用一根橡皮管子给老师打气。几年后他开始明白那不明白的事。他打听这位老师的下落,打听了又打听。遵化县的一位美术老师告诉他,那位老师后来被打成了****,妻子与“****”从法律上划清了界线,他病了,死了。

没有寻找到老师,找到的是—个道理:只认真的。及至经过“四清”开始“****”后,他一不造反,二不申请入党了。然而他长年蹲在农村,生括习惯都和农民一般。到70年代中期还少不了要发展这位农民他的知识分子入党。他说他现在不够格了。过去够,认为共产主义就要来到。过去百分之一百的够。后来只有百分之八十。后来只有百分之五十。后来,不够了就不入了。从“四清”到“****”,今天红的明天黑,黑黑红红红红黑,红红黑黑黑红红,到底哪个是真?到底该认哪个?1971年,人民美术出版社要恢复工作了,请贾浩义画浩然的小说《艳阳天》的连环画。贾浩义构思了一下,小说一本画120来幅,正好画6本。他住在平房公社认真地画起来,那认真劲也不会亚于他在金盏公社画村史。不过,认真画的同时又有个“不认真”的想法!如果浩然一倒,他画半天就都白费劲了。《艳阳夭》连环画一本一本地出版了。第5本快出第6本那120幅的画稿已经勾完的时候,浩然“倒了”。连环画《艳阳天》随之夭折。等到人们明白倒了的是“******”而不是浩然,浩然就是浩然,过去是浩然现在也是浩然的时候,孩子们热衷的连环画又不是《艳阳天》而是《变形金剐》了。

贾浩义住农村画《艳阳天》的时候,有一天,听到院子里咚咚咚的声音大作,走出去一看,农民们拉来一匹大瞎马,正要宰。马的臀部有号。这不是军马吗?怎么拉到这几来了?贾浩义问。他自小牧马。个子小,只能挑最小的马驹骑。还是够不着,他蹲在大石头上,好容易骑上马驹。谁知越小的马驹越不让人骑。驮着他故意来回钻树丛,非把他甩下不可。终于把比小马骑更小的贾浩义甩下了。这一甩,甩出了马的聪明、潇洒。后来他更领略了马的忠勇和牺牲精神。如今突然见人要宰马,而且是宰军马,自然要问个明白。农人说这马是立过功的。当年是一位连长骑的。连长中掸倒下了,不知是死是伤。这匹马把连长从战场上叼起,一路冲了出去。所以它的双眼被子弹还是炮弹皮打瞎。部队支农时,为了卸包袱,把这匹已经老了有心脏病了的军马,给村里拉车。马拉着车心脏病就发了,趴下了。农民即给部队打电话,请示怎么办。对方说,你们看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意思是明白的:你们吃马肉吧。

贾浩义看这匹马,粗腿,大骨骼,当年是匹多好的马!农人在一旁又说了,马趴下后他们怎么拉也拉不起,这次一拉,马腾一下就起来了,绑到马桩上再想把它撂倒,几个人无论如何也撂不倒它。马是什么都明白的呵!农人举起大锤要砸死它,又下才了手。说一声:马,不要怨我,你活着也是受苦。一帮农人砸下了好几大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