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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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人之初(3)

想到“****”中被砸死的生命、被砸死的生机,想到被砸死的有价值的、美好的一切,那匹马的悲剧,不就是“****”那个时代的写照吗?80年代中,贾浩义画了一幅《功臣》——一匹迟暮的老马。看得出马内在的精神是苍劲有力的,然而一溜马鬃低垂着,马的形体充满了悲剧感。这是对悲剧年代的记录,是对真善美的毁灭的记录。

六、“还要舍。”他说

从大团焦墨的《功臣》,我再看看穿一身黑的贾浩义,说不清楚地觉得他身上颇有些“马性”。他那独门独院的“马棚”,他和小工一起前后盖过4次。我不懂盖房,搞不清他是怎么盖了一间半土房,又接了两间厢房,一间旧房烂了又翻盖,又要砌院墙。1986年一位年轻人慕名而来,走到院子门口,看见蹲着几个砌墙的小工。他问其中一个拄着一把铁锹的光脊梁黑汉子:请问贾浩义老师在这儿住吗?这位蹲着的光脊梁说:这儿呢!

贾浩义上大学读书时,暑假就在学校当小工盖偻,挣点自给未必自足的钱。如今他砌墙都不用挂线。就是盖房得在春季,而春季又是画画最好的季节。前后用过4个春季的时间来盖房,把作画最好的时间用来和泥砌砖,和着他的工资他的汗水他的艺术生命!

本来,他说话,他这个“老山沟”能到北京画院,知足了。画还能卖俩钱,生活也改善了。除了想画好画,生活的其他组成部分都想尽量删节。譬如享受和发财。删节到记者要采访他,他说已经有人写过了。记者说譬如画马,不是人家画人家的,你画你的;别人写过了,我再写我的么。

贾浩义甚至不想将来一定要怎样怎样。他以为这种想法本身也是功利的绳索,也属于要删节之列。最难删节的,是这儿叫他参加笔会那儿叫他参加画展;这儿跟你要画,那儿又来人聊聊。总有一些却之不恭的。尤其是业余绘画爱好者,尤其是他过去在文化馆教过的学生,是最受欢迎的常客。然而他需要时间思考。他实在不想零零星星地画。他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不妥协,不放弃,带着他自身的冲撞力。要不心里发慌。应该说,他的身体还算好的。或许因为他删节又删节的生活,脑子简约些。但是毕竞50岁出头了,想开两个夜车白天就糊涂。

白天时间不够,梦里接着思考。梦里浮现的构图,常常是最大胆、最不拘一格的。有时候他梦见一幅好画面,自己就提醒自己:可别是梦呵。要记住,要记住。好了,即使是梦,也记住了。然而醒来却再回忆不起来。

如果画写实的人物花鸟,他本无须苦思冥想,而且很卖钱。但是拿起笔就能画的,他就提不起画兴了。如何写意、神似,如何将复杂的提炼,简约到不能再删一点?你删到不能再删,却能激起观众的叫你想都想不到的联想。观众能使一幅面得不能再简约的画丰富到不能再丰富。

有一年,他由宁波坐船到舟山。中途起凤,白浪滔天。海浪拨弄着船只,叫你倾斜,叫你颠簸,叫你险象丛生。后来他一直想画这个场景。面浪?画漩涡?画要沉的船?可是所有这一切都有人画过。所有这一切,加起来只能让人看到:这艘船要沉了。他终于画出一幅6.7×6.7的《孤帆》,画面偏左下方,有一笔勾出的船帆顶部,倾斜的。帆的右上方,有一个小黑点一般的小鸟。画面左上角有一小方自然比帆更小的印章。一帆一鸟一章,这个“三点式”构成一种力的均衡。再加任何都会破坏这种均衡。这一方白纸上的一帆一鸟,随你想到这倾斜的船是在浪里行还是在雾中航?人在这白茫茫不可测的世界里,弄不好就会翻船。船翻了,或许小鸟知道。小鸟心焦,但是它无力救你。人生一旦沉沦,别人救你就难了。世界苍苍茫茫,一个人沉沦了,一只船沉没了。就被浪呵雾呵遮掩了,世界依然苍苍茫茫。

简约而丰富,空灵而有力度,变形而真实,有气势而又深沉。然而他每看自己前一段的画,又觉不满了。“这是好现象。”他说,“但不能老是好现象——老没好作品。”

他说他想法太多实现太少。他想用牛马开路,然后在山水,人物上也有“我的语汇”。“也许我野心大。也许我一辈子也画不出来。”他说。

所以,需要再删节生活,要以更大的决心走寂寞之道。“还要舍。”他说。

七、他黑黝黝地站那儿,像一团浓墨,像《人之初》那个站在地平线上的小男孩

1972年贾浩义带了十几名业余画者在延庆县的山村里写生。说好8月31日一定要回文化馆的。贾浩义画了十几天,也舍不得离开这山这水。挨到30日早上才离村。每人背起行李匆匆上了山,给一位老多10斤粮票请他带路。上山时没道,愣爬。而后看见两条隐隐的小路,一条往下,一条通往山粱。贾浩义这个老山沟知道,顺着山粱走,站得高,一般能找到路。但是老乡说应走往下的那条道。大家自然相信用10斤粮票请柬的当地老乡。往下走没多久,就没道了。人站在大山涧里,两边是大峭壁。老乡已经告辞了。哥们儿一行在山涧里转了两三小时也出不去。西边,雷声隆隆滚动着向这边席卷而来。一旦下暴雨,山洪下来哥们儿几个就水葬了。雷声推进到他们头顶上,放空炮似的猛吓唬这些莽汉。戏弄个够后终于没有倒下雨来。这行莽画家一直走到晚上才到一个村子边。一个开店的姑娘向他们招手:住下吧。他们一行中最勇敢的小伙子却说:住下吧。前边还有40里山路,怎么走?贾浩义说,必须连夜爬完这40里山路,否则明天怎么如期赶到城里?夜间的山上,月亮浮出云层的时候,如玉树琼瑶;月亮潜进云海的时候,却如黑洞一般。瘮得慌。每个人的嘴都瘮得顿住了,每个人的眼睛都在活动。怕野兽,也怕坏人。零点光景月亮又出现了,一行十几人蹦叫起来,用叫喊一吐刚才的压抑。这叫声赢得砰砰砰几枪朝他们打来。子弹在他们身边飞过。有没有撂倒的?都活着呢。总是民兵打的枪,不知这边半夜间出了什么事呢。此时贾浩义的惊喜已完全驱走了劳累和恐惧——月亮在他脚下呢。他第一次看到月亮在自己脚下的景观。他这个“马性”画家用自己的“蹄子”敲开了夜景不易启开的一扇门。启开那黑洞洞的大门,在黑黝黝的老甲脚下,景是白的云和白的月。这大黑大白,原是世界的两极。贾浩义把墨的层次转化为墨块形体,以单纯的画墨意识画他净化了凝练了的对世界的感受。自然这是危险的,冒险的。弄不好失掉了水墨宣纸的特殊韵致。但是大黑大白的极端的撞击,很能突现生的气势和生命意识。一幅2米宽,1.7米高的《巴特尔》,画面上一匹飞驰的马,马的四蹄只是四笔如草书一般大小不等的黑点,全与马身断开的。飞起的马尾也是与马身断开的。虽是没骨画,虽然不勾边,然而马的飞动感跃然纸上。马身上又跃起一汉子,挥起一套杆正在套马。他的上身也只是草书般三笔浓墨:一笔是左胳臂,一笔是背,一笔是右胳臂。结构、力量、意韵、气势,都强化地融进一笔。然而这位巴特尔套住了多少中外观众的眼神!

贾浩义的作品已经在美国、英国、法国、日本等10多个国家展出,收藏了。但是他如同站在一个过去和现在、意象和抽象、癫狂和童真的立体交叉点上,他像一个躁动的孩童似的站立不安。他希求他的绘画意识更加单纯。“童年对一个艺术家来说不但是他生命的起点,往往也是他的艺术旅程的归宿。”他说。倔着劲儿,黑黝黝地站那儿,像一团浓墨,像他画的《人之初》那个站在地平线上的小男孩。

原载《北国风》199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