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之初
25453100000002

第2章 永恒的诱惑——一位叫杨玉琪的画家(一)(2)

泰川城郊的农民每天早上4点进城卖菜。小玉琪每天清晨4点多钟去捡菜帮。拣完回来总要先经过院子里的第一个人家才能到自家那小屋。第一家早上经常吃大饼油条,喷香的。小玉琪笔直地走过这一家,头是绝对不朝这家转一下的,眼睛直向正前方,鼻尖正好划出院门和自家之间的两点一线。有时第一家厨房炒菜声啪啪地响,把肉香带回全院。小玉琪说,娘,人家请客了是吧?娘说,以后我们要有钱了,也把外婆请来,没钱就不谈了。可是什么时候能能请外婆呢?每到年三十,外婆让小玉琪端一盐茨菰娆肉回家,再给一毛压岁钱。一毛钱,当然交给娘。照例的端肉,也是不能不端的。就是心里不好受,心理不平衡。9岁的小玉琪,朦朦胧胧中觉得不平等。虽然玉琪家过年都没有糖吃,这一盆茨菰肉是他家过年的全部象征。但是为什么他家不能给外婆什么,总是要去拿外婆家的东西呢?他感到自尊的被损。人的自尊初次被损害的痛苦,近乎人初次被破坏精神的贞操。这种难以名状的悲哀使小玉琪感到他端来的是一盆屈辱。

你怎么不穿衣服?

当人的尊严被损害列到极点的时候,这种悲剧感或许又转化为荒诞。9岁的自尊的玉琪绝不会想到当他19岁的时候,那天他正穿着裤衩光着上身在漂染车间干活,又有人喊他开会。所谓开会,也就是让他站在台上当批斗的靶子。批刘少奇还是张少奇王少奇,反正都是他。台下是毛巾厂的工人,大都是女工,很多是姑娘。台下喊你怎么不穿衣服?对政治斗争太不严肃了!批斗会主席说不像话,怎么不穿衣服?杨玉琪说好的我去穿。他窃以为走来走去穿衣服,正好可以借此放松一下,很快活的。他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动辄批斗、打倒他,羞耻心全给批掉、打掉了。80年代我国始有健美表演时,社会上很大哗了一阵:到底是健美还是伤风败俗?而杨玉琪在60年代就很堂皇地只穿小裤衩站在台上。是的,很堂皇。

我问杨玉琪,如果“文革”再延续10年,体会不会变成另一个人?杨玉琪说不会。杨玉琪从小就知道自己生来比不上别的孩子,只有学习能比别人强,就是要比别人强。1904年,他7岁的时候,苏联国家元首伏罗希洛夫访问中国,我国少年儿童送礼物带给苏联小朋友。孩子们的画一层层迸上去,最后被入选的是一幅松树画,刺绣了好送给伏罗希洛夫爷爷带回去。泰州全市少年儿童开大会,把这幅画像锦旗般地挂起来。因为画的作者是泰州小朋友,叫杨玉琪。到1956年梅兰芳返故乡泰州访问,全市小朋友夹道欢迎。小玉琪在第一排,朦胧中觉得像梅兰芳这样才是个人物。他小手拍得也不感觉痛,他只感觉着一种并不清晰的顿悟,一种混沌初开的庄严伟大感。

如果把小城的这句话直译出来,就是:这个家怎么有两个女人?

用棺材打结婚家具

泰州有个姑娘叫周杏。父亲原在福建国民党部队当文书,后来被解放军解放过来,随部队一起打进泰州。在泰州成家不久去世。周杏五六岁的时候母亲也得痨病去世了。姨娘把她抱养大。姨父是拉车的,姨父母都是共产党员。周杏在这个血统无产阶级家庭长大,成为一个正宗进步青年。男友是专案组的,政工组长。清理阶级队伍时,从周杏填的履历表上发现她真正的家庭不是共产党而是国民党。周杏变成“狗崽子”。那位政工组长深明大义地抛弃了她。政工组长的家里想把周杏转手给组长的弟弟。因那弟弟在农村插队,也只能降而求其次了。

周杏明白自己从此只能嫁处理品。就在这个时候她遇上了另一个处理品杨玉琪。

“文革”是最热闹,最发昏也是最寂寞、展凄凉的年代。那年头多少人把对温暖的追求误解为爱情的呼应。杨玉琪和周杏的处境的重合,很容易被误解为性情的投台。1971年6月24曰,他们结婚时人称患难夫妻。杨玉琪有一种长途跋涉后,终于走进了一个避风港的感觉。当地农村修水利时常挖出尸体腐烂而木板不烂的棺材板。杨玉琪花了一点钱卖了棺材打了一只假三门橱。其实只有中间一个门,省料。他用薄板刻上了一些拼音字母粘上,表示洋气。别人看着蛮好看,他心里不是滋味,不敢实说这是用棺材板打的结婚家具。当时杨玉琪的弟妹都跟着娘下放到高邮县农村了。玉琪带着周杏只好去农村结婚,省钱。娘让农村木匠做好一只南方有拎把的木马桶,里边装上鸡蛋20只,还有咸肉、爆米花。杨玉琪回泰州时,身边走着娇小的新娘子,手里拎一马桶好吃的,又娶妻又发财,一路走来,好不快活。如果今天叫泰州名人、画家杨玉琪拎只马桶一路走,看他好意思不?

很多人并不知道他是鬼。

其实杨玉琪当时在泰州也是妇孺皆知的人物。他虽是“坏人”,市里却特许他画画,尤其叫他画领袖像。他在市中心街头办起名叫“红大刀”的漫画专栏,一个月出两三期,一期36幅。大约办了四五十期。那年头没有可看的,没有可谈论的。杨玉琪的一个朋友做过一个试验。该朋友排队进礼堂开会时,故意往台阶下的死角看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然后他回首一看,后面排队走来的人没有一个不往这死角看一眼的。新的一期“红大刀”要出来时,泰州街头很多人说:今天要换“红大刀”了。张贴的时候围观者每使交通堵塞。围观者看的是画,张贴者往往以为也包括看自己。人的表达欲或表现欲总要寻找宣泄渠道。每期“红大刀”没画完时,总有人来说,老扬——虽然他才20来岁——画完后叫我一声我去贴。或者催他快点快点,明天可以去贴了吗?终于画成,这些张贴爱好者拉来一辆板车,上边放着梯子、糨糊桶、扫帚、刷子和漫画,一路向“红大刀”那街口驶去。追随板车的路人前呼后拥,狂欢节一般。不过在“红大刀”旁还有一个专栏叫“点鬼台”,公布“坏人”的名字。杨玉琪自然榜上有名。只是早已人鬼不分,人鬼群居,所以泰州很多人并不知道他是鬼,但都知道“红大刀”。当初友人向周杏介绍杨玉琪说,他就是“红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