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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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永恒的诱惑——一位叫杨玉琪的画家(一)(3)

痛苦从一行行文字的行距间密植出来

扁杏和泰州民众一样爱“红大刀”,不过泰州人取只有一个用杏能和“红大刀”结婚。婚后她越来越清楚她丈夫不是“红大刀”,而是杨玉琪。杨玉琪被批斗的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有成名成家思想。周杏觉得他不太安分,老是追求他想追求而又得不到的东西。像他选种出身的人再有才气成得了画家吗?场玉琪和我讲到周杏,说她希望过安定的、宁静的生活,这非常可以理解,无可指摘。但当时杨玉琪没有一个宁静的环境画画,内心的痛苦无法转移。突然写起小说来,不是为了发表,只是为了“移情”,为了把不能画画的痛苦埋进他的文字里。连连写了十几篇小说,痛苦却从一行行文字的行距间密植出来。扬玉琪和周杏在一个床上睡了六年,如同两个旅人同住一个旅馆。两个人一样自尊,一样尊重自己的感情。

她的笑软化了这家固体的空气

1982年底,朋友托杨玉琪教一个19岁的女孩子画画,她叫王丽君。第一次见面杨玉琪没看清她的脸,只觉得她说的话叫他挺感动的。她说她不怕苦,她要学本领,不是要找一个舒服的工种。王丽君看到这位杨老师戴顶旧巴巴的鸭舌帽,一身旧巴巴的蓝中山装,大裤裆,黄球鞋,一转身,裤子后边有两个对称象形的大补丁。他沉着脸,又老又可怕。他50凡岁呢?杨老师要是站在一旁看她画,她一边画一边发抖。杨老师看她的作业要是不满意,脸一沉,她更加发抖。从1984年开始,她设计的弹力汗衫和睡裙等等的花型,在局里、省里或全国的选样会上得奖次数太多,她自己也记不清,更不肯对我说。她只说杨玉琪现在越来越年轻了。杨玉琪说你现在怎么不怕我,怎么叫我扬玉琪了?

1982年底,杨玉琪和周杏的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话声来打破那凝固、沉重的空气了,王丽君的出现使杨玉琪和周杏都庆幸家里可以有点声昔了。即使随便让丽君讲点厂里伙食、街上衬衫也好。丽君如一只跳棋子,杨玉琪和周杏都是先和她搭话,然后再把话跳到原先僵持无语的对方。丽君一来帮着扫地、冼碗、叠被、做饭,给杨、周两位长辈一人削一个苹果笑盈盈地递上。丽君清纯的笑,软化了这家固体的空气。这个家,本来已如一只散了架的木盆。小丽君如一道箍,一时箍住了这个要散架的家庭。她说她愿意就这样一直侍候老师和周阿姨。丽君纯净光浩的脸如同她那白璧无瑕的心。面对这样一颗心,你会感到无间,感到亲密,感到温暖,感到获得爱的愉悦和输出爱的需要。杨玉琪笑了,说你就当我们两人的女儿吧。这本来是一句玩笑,是杨玉琪对自己当时心情的变形的表达。如同印象派的画。小丽君把什么话都当真,如同把什么人都当好人。她说好,就这样。杨玉琪见她稚态可掬,说你是不是叫一声呢?丽君朝周杏轻轻叫了声蚂,自己被自己惊吓了,扭头就逃回家。

小城故事多

越来越有人问周杏:你们家怎么有个姑娘?如果把小城的这句话直译出来,就是:这个家怎么有两个女人?丽君刚来的时候,19岁,后来20岁了,还要长成21岁呢。在杨玉琪和周杏的眼里她是小姑娘,在别人眼里她首先是女人,然后才是女人中的姑娘。我第一次在泰州街头走的时候,满街向我行注目礼,大约是我身上那件在京花23元买来的宽大的男武绒衣使小城的人纳闷。第三天开始,行注目礼的人日见少了,再不看了。因为大家都认识了这件一经看透再平常不过的绒衣。因为泰州就这么一点街,走两天就彼此都“认识”了。

泰州很快就关注起两个女人的故事。这也可以体谅。平时文化生活少,关注别人的婚姻家庭也是一种业余生活。真是小城故事多。周杏是了解杨玉琪的。夫妻6年秋毫无犯。她认为杨玉琪有病,没有这方面要求。但是舆论与生惧来的功能就是宣传、提醒和促进。周杏也不免掠过一种被取代的危机感。她对杨玉琪讲,这世上谁要伤害丽君,你是会和他拼的。杨玉琪感觉这话包括另一层意思:若是为了她周杏,他是不会拼的。周杏讲得很平和,她在家里也不失风范。但小城舆论大,使她不好做人,好像她容纳一个第三者在家里似的。

逻辑已经一无力量

王丽君不便再常去杨家了。家庭又恢复到丽君出现之前的原样。不,世上没有什么“原样”,不是更好些就是更差些。1982年丽君的出现,使杨玉琪如同一个下沉的人抓到一根浮木。如今这浮木被舆论打掉了,连同他心头汹涌的美好的感情。丽君知道周阿姨中午不在家,偶尔插空去看杨老师。却见他4天的全部菜就是一小块腐乳,一小块腐乳吃了4天!她知道杨老师没有心绪烧菜吃,她多么希望杨老师和周阿姨能生活好,她甘心一辈子侍候他们两个,还当杨老师的学生,只要不影响杨老师的名誉,不影响杨老师的前途,自己付出无所谓。如果周阿姨有什么事,自己和杨老师更有责任去关心她,也消除舆论对杨老师的误解。只要杨老师能有成就,能过好日子,自己宁可不结婚。

杨玉琪失去了王丽君,觉得一无所有!他不能埋怨别人不理解,更不能要求别人一定要理解,但是不被人理解是痛苦的。他在痛苦之余找到了最忠实的患难之交:酒。洒杯扣在酒瓶上。每天回到家,进门先干一杯烈性酒:洋河大曲或者粮食白酒,都是60度的。喝完酒杯也不洗,又扣回酒瓶上。直至有一个机会可以去南京师大美术系进修,他是再不想回来了。他向妹妹借了一只破术箱,再带上一只煤油炉一只钢精锅一张桌一把椅,就准备弃家出走。从此一心画画,屏弃尘念。虽是去南京,却有一种去深山老林出家当和尚的感觉。然而终究六根未净,心里还是觉得凄凉。

丽君偶尔还是悄悄来看他。她眼看她最尊崇的人这样毁自己,铁下心来要帮他。她心里明白,现在,就是他们两个了。但他们两个怎么样?不知道。事情将会怎样发展?似是而非不清楚不明了不点破不深想,好像什么也没想。当人的最美好的感情调动起来、升华起来能时候,逻辑已经一无力量。

他来到世上就是等着这一刻

这天下午王丽君来的时候,杨玉琪又坐在自己打的沙发上喝闷酒。他知道自己这次离开泰州也就永远离开了丽君。丽君一直是敬畏她的杨老师的,这天却看到泪水从杨老师的眼角往下流。这是从心灵深处滚出来的一滴一滴的泪。没有流过这种眼泪的人都称得上是福气。每绞出一滴泪心灵都要经受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拧绞着丽君的心,她扑地一下跪倒在杨玉琪跟前,抬起一脸泪水说:“我这一辈子跟着你,你不离婚我也一辈子侍候你。”

男子汉流泪也是吝啬的,一滴一满而已,几滴几滴而已。丽君这一跪,这一句话,这一瞬间,杨玉琪感到一种生命的回潮。好像他来到世上就在等着这一刻,等得梦都老了。如今丽君冲他一跪,用她的泪水冲刷、洗洁他那灰蒙蒙、光秃秃的梦,使他的梦长出绿芽,开满花苞,鲜亮活脱滴着小水珠闪着阳光可以感觉可以触摸。这新生命的冲撞使他好似在刹那间跨越了一个世纪。他一下倾倒在沙发靠背上,一手抚着丽君的头,任泪水哗哗地淌。虽久久无声,但他有一种嚎啕大哭的感觉。这大哭是一种痛苦后大欢乐的宣泄。他才感到,人能够强烈地表达,多么畅快痛快舒心惬意。一切都尽在不言之中了。从此不管多难多苦,他俩就是一个人了。

泪水的宣泄,使杨玉琪如同吃了一服中药,把体内的毒全吐尽了。又如同洗了一次桑拿浴,大汗淋漓后复归宁静。现在他再去南京,不是逃避什么,不是出家,他是去创造,带着勃勃的生命力去创造。事后想来,没有丽君这一跪,杨玉琪的历史或许是另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