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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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倒着写的故事(4)

不过这只是我的超前想象,属科幻小说。我依然在年复一年的乘车难的呼声中经受难乘车的磨砺。当我看到又一座立交桥拱出街头的时候,我禁不住驻足而立,看桥体的延伸。我们的生活里毕竟有令我们自豪的事。我们处在一个需要精英并且产生精英的时代。我们明知精英不是好当的。“反右”,“****”。中年知识分子早逝。青年企业家得老年病。我们失去了而且在失去精英,但是我们义无返顾地掀起了精英热。作精英谈。作精英态。人们忙着证明自己的聪明。年轻人证明自己的学贯中西深奥莫测普渡众生。女人证明自己比男子更具男子汉的征服欲。于是连高级职称也快普及了,人人都成了精英。

这时,有一个1968年才大学毕业的,按学历、按年龄顶多当副精英的人,评上了正精英。他成了北京市科技界最年轻的研究员。

曹凤国自己不敢有此奢望。填申报表时,他填的是副研究员。

偏偏职称对曹凤国这个应用科学的发明家没有应用价值。他那红砖平房小院里,一年有好几百内宾外宾来,并不是因为这里有一个研究员,而是因为这里有发明、发明、发明。他去法国谈业务,下了飞机不去宾馆,拎着行李就直奔世界有名的制造金刚石工具的巴罗费公司。公司只派一名普通职员跟他洽谈技术设备。一小时后,发现来者不善,总经理出马,把曹凤国待若上宾。临回国前,法国同行说,原来以为中国人懒惰、愚昧,你们为中国人争气了。

再倒回去十几年,1973、1974年,当时曹凤国已经从山西备战回来,在北京模具厂当技术员。他感到一种能量富余定律——富余的能量总要寻找自己的释放口。他发起组织了一个电加工技术交流队,义务给市各厂调试修理电加工仪器、设备,包括星期天,包括60多家工厂、包括各种类型的电加工设备。无所不包的物质不灭定律又在起作用了。他义务劳动积累的经验,储存在他大脑的软件里,日后全输入到他的发明中去了。

曹凤国在“****”时代居然能专注于技术而不昏头不转向不风魔不神经。不,不是不昏。曹凤国说,是社会不允许他昏。自知出身不硬,除了当逍遥派,其余没有他的位置。“****”初期的北京西四丁字街;有家北京无线电厂处理品门市部。这是他常去的“热点”。每星期天便有同样不具昏头资格的一大群人在这儿选购交换无线电零件。不招人不惹人的,然而个个像地下工作者一般东张西望。一旦“红卫兵”过来,现在都史无前例了,你们还修收音机?围起来打!曹凤国几次虎口脱险。有一次他一抬头看见四队“红卫兵”已经向这边包抄过米。他冲上快车道,夹在两股逆向行驶的汽车流中跑了。事后才想起来自己怎么会没让汽车给轧死?奇了。只有电视中的神探眼看被撞死打死,竟会不死,否则连续剧没法拍下去。曹凤国也亏得跑了,要不,万一被打死,或是被打掉身体的一些零件,20来年后北京市就没有这么一个破格的、最年轻的、引以自豪的研究员了。

文章要写完了。我才想起,我还没有把曹凤国的一长串的论文、发明和国奖洋奖开个清单列上呢。我懒得列。我不是因为他是发明家而写他,我感兴趣的是他这个人。

我到曹凰国单位的传达室小坐。传达室的李大爷指着炉子,说他老是给凤国他们煮方便面,否则他们喝水都想不起来。说他这大门,晚上9点以前是关不上的,夜里11点关门是常事,干脆有几个不回家的也是常事。他用一只锅煮开球,撤上葱花香油,用另一只锅煮方便面,然后把煮好的面捞到那锅葱花汤里。煮面的水里有防腐剂,那水不能喝,倒了。这么说,真正常吃方便面,吃出水平吃出学问来了。

李大爷说王建拓有一回熬夜太多了,那天午饭后车夫爷推开实验室的门,看见他趴桌上睡着了,头旁是一碗刚从食堂买来的饭菜,还没吃上一口径自睡着了。再看看那—头乱发,总有3个月没功夫上理发店。这么,一个人,只拿单位的平均奖金。他还真不在乎这些。他只要能干自己想于的事就行了。他已经得到了他最需要的,其他还要什么呢?不,那玩意儿是不敢想的。一个具体的、准确的、他自己的家。他大概一辈子也没用过那种套话:为什幺什么排忧解难。我在街上见过这么一条横标:用改革精神为市府排忧解难,年底建成某某立交桥。为市府排忧解难,对。可是真正直接承受忧、难的是谁?我着首先是天天要上下班的选一带的北京市民。

李大爷说了王建拓,又说曹凤国。说有一个星期天曹凤国的13岁的女儿找来了。爸,我在游泳池等你,你怎么又没来。都说了两年了。曹凤国面对女儿僵在那儿了。女儿常见不着爸爸,有时晚饭后到她爸爸的实验室坐一会儿,看看爸爸。但是曹凤国也只拿所里平均奖金。他说他要作点牺牲。我说现在讲这种牺牲,是不对的,不合理的。可这儿的人真有股劲头。有个小伙子,本来立刻要办婚事了,新房也弄好了。那未婚妻好着呢,到这儿来总是李大爷长李大爷短的。有天晚上这姑娘和她的女伴去买结婚穿的衣服,分手的时候也就八九点钟。可这晚就没见这姑娘回家。第二天大家分头去找,再也找不到她了,都两年过去了。那小伙子一直照样来上班,大家希望他慢慢淡忘掉。可是公安局老来找他去认尸。那尸体在河里捞出后,腿泡得那么粗,睑也全变形了,能认得出来?那小伙子还是天天米上班。

引子

“我是被逼的。我实在不愿意别人写我。”

“我也是被逼的。我本来也不想写你。”

“我知道你也是被逼的,所以你还是不要写我了。”

“我知道我们都是被逼的,所以我还是写你吧。”

我本来只喜欢写我喜欢写的。但这一位,只是有关人士告知了他的一个“符号”——他叫曹凤国。由于某种原因,我答应了去采访。但他不答应被采访。我一个个电话找他,他一次次不被我找到。某日我病痛骤发,便觉此时谢世,唯一使我欣慰的,是可以不写他了。

终于灰心丧气地找到了他,便开始了上面这样的对话——或者说,对抗。现今世界性潮流是从对抗到对话。我们却开始了对抗赛。而且,他的形象怎么描述?既不单薄,也不高大,既没有乌亮的大眼睛,也没有怪异的尖鼻子,平常得使人无法给他画漫画。只那额上厚厚一堆头发,有些奇特。黑的油黑,白的锃亮,反差很大。这种黑白相间使人想起这两年的世界时装流行色。真正是一脑门子的新潮。黑和白,年轻和不年轻。年轻的思维、心态和不年轻的身体集于一身。他抬头看你时,坦诚的神情,不无稚气;他低头一笑时,微垂的眼角又不无老态。

没办法。中年人要承受年轻人才能承受的重荷,又要像供奉父母似的供奉自己的孩子。孩子们优先学习洋人的消费又固守国人的传统——由大人养着。而老人旋入迪斯科热跳后比中年人更帅更派更焕发更性感。

写文章,人物的出场往往伴随着肖像描写。本文么,肖像描写意味着文章的收场。前边说过了,这是个倒着写的故事。

原载《文汇月刊》

198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