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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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孔雀西南飞——说不尽的赵忠玉(一)(1)

孔雀东南飞,

五里一徘徊。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

摩托车开成了碰碰车

他说第一批骑摩托车的,全没了。全没了?多少人?18人,百分之百的全没了。那是哪年的事?大约是1982年以后吧,那时刚刚时兴嘉陵摩托。

这里出门就是山路,老得盘山拐弯,难免把摩托车开成了“碰碰车”——不定与哪辆车、哪座山碰撞了。现在车祸的比例低了,几十万人的攀枝花市有了上千辆摩托。小车司机对我说着,把车倒着往上开。那山坡大约有35度陡。刚才从山上笔直往下开,我已经有点怕。下边那条山路窄,车不能掉头。如今干脆、车尾朝上车头冲下地倒着往山上开,我在开车追杀的惊险电影中也没看到过这种倒着上山的特技。苦于不能跳车而出,而司机还玩笑地在说摩托车手前赴后继的故事。

我还是看看山吧。云落山里,山入云中。云一样的山,山也似云。这里一年日照时间长达2743小时,所以号称太阳城。远近左右的山在大太阳下进行不同的光合作用:浅棕,深棕、棕绿、灰蓝、暗蓝,土黄,青黄等等。远山像套色剪纸,近山像实心窝头。不远小近的山与云相融,像温柔丰腴的女人。就在跟前的山瘦骨蟒峋,像一个刀砍斧凿受尽磨难的历史老人。

这个山城的历史很短,在50年代末还只有7户人家。后来要在金沙江畔方圆2.5平方公里的山地建钢铁厂。都是山怎么弄?弄弄平么。于是这2.5平方公里就取名弄弄坪。如今每一万人中有8个是当地人。真正一个山坳里的移民社会。第一代移民带来了各省语言的荟萃和各地文化的集锦。率先移民、敢于移民的,往往素质较好。移民和移民的后代,第二代攀技花人,血统各异,集其精华。女孩子穿得比成都姑娘超然脱俗,长得比北京姑娘窈窕俊俏。男子汉么,眼前这位倒着上山的司机已经使我震慑于他的胆魄和机智。

男子汉突然说,车快不能开了。真的,刚才的大太阳怎么全然没了踪影?下午四点来钟竟然黑如泼墨。接着就是雷劈电闪,雨暴风邪,冰雹如竹筒倒豆子般蹦落下来。黑滚漆变成白茫茫,舞台换布景也没这么快。很多汽车都停在路上不敢开了。前方一辆大卡车上,一位先生和他新买的大冰箱,只好听凭暴雨的肆虐。这天,怎么说变脸就变脸,没有过渡,没有中间色。这里的大太阳照个彻底,这里的大暴雨倒个彻底。坐在我前边的人摇开车窗。我说雨打进来了。他说这天气山上常塌方,别把我们砸了,他得密切注视着山上的险情。我们的车在山下冒险开着。阴风怒号,乱石排空。路上已经铺满了天上下来的积水和山上下来的塌方。我生死由天。一旦我们被塌下的巨石命中,不过如同那第一批摩托车手那样为山城的前进作一点铺垫。后人会笑笑说,1990年4月下暴雨那天,一辆小轿车里的人全没了。

小车停下了,到了我下榻的攀技花钢铁公司的南山宾馆。9年。前我在攀钢招待所住过近2个月。一闻屋除4张简陋的双层床,再无其他。我希望,有一只台灯晚上好工作。人家为我采访方便,当即挪走三张双层床,搬来两把藤椅和一只台灯。还有,窗户上没有窗帘透明度太大。人家又拿来一条大花床单,一挡很严实。条件很好了。人家说。条件很好了。我说。如今我顶着一路冰雹、塌方,突然站在南山宾馆富丽辉煌的厅前,感觉中自己像童话中的角色经过了99座山,经历了99次磨难,终于来到了灿烂夺目的仙宫。我顾不上给“南山”打分是几星级。我只觉得越是艰难的地方越是应该享受到现代化。何况这里的人在创造一流的业绩。他们一位计量处处长在日本筑波,意外地看到了攀钢的图片,关于生铁冶炼和钢铁分离技术,中国冶金工业进筑波的只这一家。远在金沙江畔的攀钢人还不知道呢!

晚饭后,只见窗外是洗涤一新的青山蓝天。晚8点的太阳还是那么大,只有太阳城才有这样的小太阳。山坳里射出的一支支七彩的阳光,给这里的一切化着晚妆,除了水坑,地也干了。简直不能想象刚才有过那冰雹,那塌方。走到平台前,忽见偌大的玻璃门给风刮碎。不用开门,就可以从砗玻璃间破门而出。只这门印证着刚才确有过暴风雨。晚8点半我驱车出去采访。一路就见这儿那儿塌方滚下的石堆。车再开不过去了,前边的塌方把路面都堵塞了。返回。司机小心地在有限的山路上掉转车头。我目测着会不会有一只轮胎朝悬崖那边“越险”。真玄。那也得掉头,否则总不能再让我体验一路倒着开车回去的特技。天!

“你是最像孙中山的”。

他去广东中山县,一群姑娘远远尾随着他。她们终于特崇敬地围上了他:先生,在所有演孙中山的演员中,你是最像孙中山的。

不过他没像孙中山那样留着胡子。他连头发都不留,只一个板刷头。思路偶尔“停电”时,他灵活地伸出那短短的胳臂,用他那圆乎乎的小手顽童似的抓几下“板刷”。那上边似有什么机关,这一抓,思路又正常运行。是的,如果孙中山再兑点调皮,兑点幽默,兑点童稚,兑点乐天,兑点无拘无束透心透肺,那就像他。

他赵忠玉可从来没想到要去演孙中山。不过他每天上班也确如粉墨登场进入角色一般提足了精神。个子虽矮而精神不矮。人说你真像日本人。他说你错了,是日本人像我。这些年他常与外商谈判。人问与外国人谈判慌得怎么样?他说我在他们面前不也是外国人。与协作单位饭桌上谈判,少不了捏着鼻子喝两口,于是明白的话当酒话说。他那饱满的额头里,什么时候都明明白白地想着攀钢十几万职工,家属的利益。他在白官看到美国历届总统不论政绩大小,从华盛顿开始一人立了一个铜像。他说他当总经理时大家别宣传他,他下台后也别搞臭他。他在台上欢迎大家提意见,他下了台谁再提意见就是小人。他那清亮、聪灵的眼睛好像在向世人证明一条真理:真的和善的才是美的。他那挺拔的鼻子向这世界高耸着,呈现钢铸似的承受力。人说攀钢这么大压力也亏得他顶得住。他笑道天塌下来大个子顶着么,我个子小,才1.60米。他一笑,竞溢着善,闪烁着调皮,孩童般的纯净,不能想象他已经58岁了。但从背影看,他的背竟是有点驼。这背上,实实在在地压着十几万人的利益。所以他需要打点起精神。他说话嗓门很高,他说个子矮的人嗓门高。或许嗓门高能使人长高,能给一个企业提神?于是他有咽炎。他的笑声和话声是同步的。笑声如河流,话声如河里的船。河水载着船,船拍击着水。每每他说说话离去后,总还感到是河水载着他走的。船走了,船划下的涟漪一圈一圈的,悠悠的,悠悠的才平静下来。

他做报告,往麦克风前一站,一口气讲上3个小时,从来不用发言稿。腿是用来站的。眼睛是用来与大家交流的。他说如果有一天站不动了,他就不做报告了。他说话好激动,所以双手往口袋一插,免得说到忘情处手舞足蹈碰了人。他讲的是极流利的常州普通话。有时免不了问大家;我说的是不是太快?我的南腔北调听得懂听不懂?台下听者正听得张着嘴笑,停格似的笑。早上喝多了稀粥也舍不得丢下报告去方便,如同听相声似的生怕漏了一个段子。他说话的诀窍,其实也很简单:说真话。精采和忠厚,在他身上如此地融会贯通。和他在一起,感到率真、友爱、气势、信心、不拔、包容,感到天更大,地更宽,生活更美好,人更像人。

赵忠玉说一个经理钱不要装错口袋,睡觉不要上错床,尽可以放开胆子工作。他说他是风筝,线在党委手里,怕什么?这只风筝也只有在十一届三中全会的顺风暖风里,自由飞翔。他从23岁开始在鞍钢当科长。之后当了24年科长。看来他要当一辈子科长丁。但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的1979年底开始,他一年里来了个三级跳,从科长升到处长升到1980年的攀钢副总经理。及至1981年公司总经理黎明上调到冶金部任第一副部长,就由赵忠玉主持全面工作了。我们的报告文学往往写一个前任厂长扔下一个烂摊子,新任厂长使工厂腾飞,于是显出英雄本色。攀钢的前任经理黎明早已显出英雄本色,交给赵忠玉的是一个盈利、向上、在阳光中崛起的企业。公司上下对赵忠玉的要求就高了。而攀钢条件又艰苦,一线工人很多是从四川农村招的。来的时候十八九岁,然后回村找对象。一年探亲一次,孩子不认识爸爸。孩子对爸爸说:你不是我爸爸,我家里有个爸爸。家里还有个爸爸?孩子用小手指着墙上的照片:这是我爸爸。爸爸看着自己的照片,可以铸铁、可以炼钢的钢铁汉子心头一酸,两腿发软。终于孩子懂得这爸爸就是那爸爸了,爸爸又要离家,如期返回炼钢炉旁。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工人吗?赵忠玉说,外国人可能都不能想象这经年累月的夫妻两地生活。越是在偏远地区工作的人,越是不能亏待了他们,不能造成他们的心理不平衡。否则公正吗?赵忠玉的笔记本上记满了尚待解决、急待解决的问题,以人为中心的问题。他说人的致命“弱点”是被人尊重。先有尊重,而后有积极性,而后才能按照优生劣汰而不是优汰劣生的规律进化。

攀钢给每家安上热水器,公厕是白磁砖加马赛克。赵忠玉要攀钢的人养成天天洗澡的习惯,让攀钢人上厕所不用跟着感觉走。他说攀钢的文明要从洗澡开始。

“省长不省长我不关心”。

攀钢文体楼的游泳池昨天—个孩子呛水溺死。今天没人再敢来。关门。看来,干脆停业一些日子?

空无一人的游泳池凄清、瘳人。

这时意外地来了—个人。平时不见他游泳,今天非要只身走进这流泪的池子。游泳池要管理好,不要死人。这是第一。他说。但是哪有死了人就不游泳的?

服务员们不无惊恐地看着赵忠玉走下池子,浮上水面。池水蓝得温暖,清得诱人。赵忠玉完好无损地披着一身碧波霞光走了上来。

游泳池照常营业。

游泳池在金沙江畔的“水上官殿”里。这是一幢11层的攀钢文体楼。攀钢的楼都是顺着山势建的,所以跨进文体楼大门就是第七层半了。这里有一个被艳红的三叶梅和晶莹的喷泉层层叠叠包裹着的屋顶露天茶座,叫叠翠园。茶客穿着汗布背心,抛却拖鞋,敞着光脚,由着清爽的江风按摩那一个个快活自在的脚趾头。我站在这七层半处,不知该往上下左右哪边走。游泳池里旋转着好多水上碰碰船。游泳池下是保龄球室。5角钱打一盘。赵忠玉说了,不管条件够不够,也要叫攀钢的孩子们知道什么是保龄球,碰碰船。电子打枪,4角钱可以打10发。打中一发,窜出一只慷慌的兔子或是狼狈的唐老鸭。一侧的电影院宽宽绰绰地放下1400个座椅,冷气充足。靠制冷机?不,是抽上了金沙江边的冷空气。嗬!保龄球室外边是两个露天舞厅,中老年的和青年的,自由选择,白天用作旱冰场。更有台球室、健身房、图书室、棋室,录像室、外语角、商场等等等等。在露天舞场和室内舞厅演唱,伴奏的都是攀钢的业余音乐爱好者:工人、工程师、医师等等。一曲《外面的世界真精采》唱得相当精采。我想认识一下这位歌手。我在满场旋转的舞伴里穿行。那一对对舞伴好似战意转到我跟前,向我展示他们的服装。我团团转着想起芭蕾舞《天鹅湖》中王子在翩翩起舞的天鹅群中寻找公主奥杰塔。结果我找到的不是奥杰塔,不是歌者,是攀钢自己年轻的画家,叫董小庄。去年中国美术馆还举办了他的个人版画展呢。

攀钢的世界真精采。

攀钢每个生活区都有一个规模不等的文体楼。后来我去过枣子坪生活区文体楼。那一片住的多是一线工人:炼铁、动力、烧结、焦化、修建等。职工可以坐上公司的大轿车去攀钢文体楼,也可以就近在这个文体楼享受生活。各有所好,各就各位。夫妻吵架了,到这里免费茶座摆龙门阵耍耍,气就消了。如同楼里的电瓶应急灯,一旦停电,6秒钟就自动亮灯。舞厅里的球形宇宙灯旋转出七彩的光。我记得9年前我来时,枣子坪坟头接坟头。那是为开发攀技花付出的牺牲……

我和接待处处长李惠田一起坐在攀钢文体楼的舞厅里。他耸着肩,昂着头,两只胳臂肘杵在桌上,双手交叉着任由夹着的纸烟慢慢燃去,与满场舞伴一起沉醉着。别人对我说,他没上过碰碰船,没去过健身房。他呢,还在那里支着胳臂肘,为舞伴们的幸福而幸福着。李惠田带我走到冷饮厅。这里一元钱就可以吃一客三色三球的冰淇淋。一个个家庭正围桌而坐共享天伦。这文体楼,说句俗话,吃喝玩乐全有了。说句雅话,群贤纷至,老少成宜。某副省长来到这冷饮厅,旁人向正在速食冰淇淋的一位工人介绍,说这是副省长。工人说,省长不省长我不关心,我就关心攀钢的生产。副省长笑道,你们的工人真诚朴实,真正是热爱企业的。又问这位工人现在有什么打算?工人说,我现在是副司机,三年后当上司机是我最大的愿望。

副省长快活地笑起来。我想起赵忠玉的话:文体楼的工作里有钢有铁有公司的利润。这个工人只想着把自己这份工作做好,就是好工人,何须要他关心他够不着的事,何须要他讲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话。交通要搞好,须各行共道。国家要搞好,须各司其位。不必让每个人都变成厂长、变成主席、变成政治家,我思考你的事,你思考我的事,出现思想,意象的交叉、顶牛、撞车。思想的天空里太多碰碰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