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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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孔雀西南飞——说不尽的赵忠玉(二)(1)

云,飘落在半山腰。烟,在山顶缭绕。烟连云云接烟,烟如云云若烟。烟云茫茫中,远方的山头像远古的城堡。这里是西藏高原、云贵高原与四川攀西交界处。盘过一山,又是一山。不见人影只见山,汽车好似再也开不出山去,再也见不到人了。从车窗看下去,峭壁下是冰凉湍急的金沙江、雅陇江。攀钢人关照我令天要坐吉普,因为小车没法在这山路上行驶。上车前又说此次路遥且险,特意为我找了一位吕师博。我揣摩着路上的风险,再看吕师傅的身影颇有些肃然。上车坐定后才发现不是什么“吕”师傅,是女师傅。她一声不吭。背后看去,她穿着带肩章的暗蓝外衣,很像一个纠纠武夫。头发像香港武打片里的女侠那样盘着。金色的发卡和金耳环,都使她增加了坚挺的金属感。我耳边厢似听得刀剑碰击声。她或要把我带入荒山莽林中,谒见哪路法师?我们开进一个二滩沟隧道,又进一个偏岩子隧道。黑黑的,地上一半是水一半是钢筋。有些鬼火似的灯光。有人在千活。看不到他们的睑。车在这个黑沉沉的隧道开了10来分钟,我只觉开进了一个凿石取火的原始时代。车颠簸着,震荡着,终于开出洞口。回首一望,洞里什么也没有。

同行者突然叫我不要往车窗外看。车,一路开上陡峭的山道。车轮下是无底深谷,一看头晕目眩,灵魂出窍,飘飘忽忽地觉得此刻就要结束人生之旅。于是再不敢造次。终于到了我要去的攀钢粘土矿。女师傅走下车来。我说你辛苦了。她笑着脱下暗蓝外衣,露出红白相间的漂亮衣裙和时装鞋。那长眉、那丹凤眼,颇具现代东方美。真难想象她就是刚才那个不动声色地带我“历险”的“女侠”。

粘土矿这一行行漂亮楼房,这一切一切的建筑材料,都得经过那么长的险途运来呵!坡上一个灯光球场。下边一个顺着山势兴建的兼作旱冰场和露天舞场的圆型、有阶梯看台的建筑,自然也是在山头炸出的平地。这圆型建筑不知怎的使我想起古罗马的角斗场。大约是那石头复石头的古朴和力量。750个职工加上家属共约2000人的粘土矿,1984年就装上了地面卫星接收站,就有闭路电视网了。比攀钢公司所在地还早两年。这或许也是赵忠玉的思路——越是艰苦解远的地方,越是应该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这里可接收中央一、二台、云南台、贵州台、攀枝花台再加上粘土矿自己放的闭路电视录像。还有一个有着正规化舞台的正规化影剧院,宽宽地放着200个座椅。医院同样正规。化验室、心电图室、手术室、准备室、抢救室、X光室、换药室、理疗室、针灸室、中药房、西药房,还有病房和这科那科等等。我走进X光室。日本东芝的X光电视,日本松下的监视器,依靠少量的X射线医生就可以在X光电视屏幕上诊断病理。中、小学学生再少也正规地划分班级。小学一、二年级,都只有15名学生。校舍外墙全贴着马赛克,是粘土矿区造价最高的楼房。还有商店、俱乐部、游艺室、图书室、花房、凉亭、长廊、秋千,还有三四十亩种着广柑、桔子、桃、梨的果园。正是中午,在满山种植的银桦树、夹竹桃、三叶梅、白玉兰之间,学生们正从食堂端饭出来。那热烘烘的面包烤制得那么松软喷香,完全可以和现在合资生产的这式那式面包比一比。

这里用比攀钢弄弄坪那儿更优惠的政策吸引了一批大中专毕业生来任教。譬如买蔬菜,因为是矿上每天出一卡车往返140公里拉来的,分外金贵,所以规定让教师先买。我想看看教师的一家。矿上人说你随便敲门吧。那么,就敲那一家。对不起,打搅了。我想看看粘土矿教师的家。

带大澡盆的卫生间白磁砖铺墙,马赛克铺地。厨房墙上装有碗柜,锅台都砌着白磁砖。这些都是粘土矿建宿舍楼的统一标惟。冷风机、立式碗柜、写字台、圆桌、四把钢管椅,都是攀钢统一发的。这家的教师是1981年从成都要求调来粘土矿的。他1966年大学毕业,今年54岁,每月收人280元。妻在矿上企业公司工作,每月收人110元。一个孩子念书。这里家家有鸡圈,鸡蛋足够自给的。自己还种点菜。一家三口生活得很好了。

我又敲进一个工人家庭,一家四日正要吃午饭。桌上是两只小砂锅似的巨碗。满满一大碗肉丝炒蒜苗和满满一大碗炒鸡蛋。你们,天天吃这么好?我问。工人说,天天中午都这么吃。怪不得他两个女儿都胖墩墩、红艳艳、圆乎乎的。大女儿想初中毕业考技校,好留在攀钢。“攀钢比别的地方好。”她说。老二初中毕业后想读高中,考大学。考哪儿?我问。她说:“四川范围里行了。”挺现实的。我说你们姐妹两个早餐都吃什么。她们说,牛奶,面包、饼干。我笑她们:别吃太好了,要不你们还要胖。“这说明我们生活好。”她们笑,越发红艳艳,圆乎乎,像盛开的红玫瑰,使我想起菲菲画的人,圆乎乎的脸,头上长满花瓣。一脸疲惫的赵忠玉对菲菲说:爷爷带你去买冰淇淋。

这家墙上有豪华壁灯,地上有整筐的啤酒,还有大彩电,大冰箱。46岁但看上去顶多36岁的户主是井下工,收入高。我不禁看看陪我一起去的粘土矿副矿长,姓卢。51岁的人看上去有六七十岁。或许矿长老得越早工人的青春期越长?

离开井下工的家,往北就是凉山彝族自治州。正好有几名彝族妇女走过。我想和她们合个影。她们摇着手逃跑,说着全然听不懂的话。我以为她们不开化。当地人说她们是要钱,给钱才让照。是粘土矿的发展给这一带深山老林带来的现代观念的冲击吗?

粘土矿本是攀钢最艰苦的、孤岛似的生活区。每盖一幢楼,花在削山头打地基上的钱相当于地面上盖房的钱。我和卢矿长走到海拔1430米的洞口。他笑道,在这里当土皇帝是很容易的。在这险峻的群山里,在大自然的威势下,旷上家家户户亲密地住在那一行行五层楼的楼群里。职工探亲都由矿上用车一直送到攀枝花市的火车站。这里没有犯罪一说。外边有什么风吹浪打,等波及到这里,也已经过了。这个千山万壑包围之中的粘土旷,偏偏大家都不愿调走。要调某人了,某人惊呼;这是不是要整我啊?

无所谓的一页

1988年末,赵忠玉说,要搞宾馆式的正式宴会。万人大会餐要同时分几处进行。幼儿园老师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帮助服务。各厂矿领导站在门口列队夹道欢迎。鲜花、鞭炮、乐队、迎宾曲,一样不能少。要张灯,要结彩。公司领导要致祝酒词。要上高档的菜。要让我们的一线工人当一回主人。有些老工人可能从小到大没有参加过正式的宴会,没有吃过这样的饭菜,让他们获得尊重,让他们当一回主人!

大年三十,高炉不能停。照样炼铁、炼钢的单身职工们,不能让他们喝闷酒想亲人。赵忠玉在除夕的中午开始就到各职工食堂看看准备得怎样了。晚上几处宴会同时开始。迎宾曲奏起来了,厂矿领导们恭恭敬敬亲亲热热地站在两旁,向步人宴会厅的工人们鼓掌。宴会厅!多少工人生在山沟沟,长在钢铁厂,他们只从电视上看到国家领导人步入宴会厅。他们,他们也能步人宴会厅?真正灯火辉煌的宴会厅,真正地道响亮的迎宾曲,真正那么多领导、服务员在等候、在迎候,在恭候的贵宾,就是他们工人?真正的国宴似的场面,真正的从来都没想过都没见过的高档菜。赵忠玉走到桌边给他们一个个敬酒。他们想,想说,想说什么?他们光顾上流泪了。流了很多的泪。赵经理!老工人拉着赵忠玉的手,还是说不出话来,还是流泪,又一个工人拉着赵忠玉的手,赵经理!不,什么也不用说了。赵忠玉明白。赵忠玉平日里在什么场合都可以一口气妙趣横生地说上三四小时,这回他也说不出话来了。他都走不了路了。工人们一个个拉住他。他迈不动步。他听得工人在说:赵经理,我们一定把生产搞好。赵经理,你放心!

宴会后工人们一人捧着一份公司送的礼物回到宿舍。烟、酒、花生、水果、糖果、罐头。赵忠玉一个宴会厅、一个宴会厅走下来,最后走到炼钢炉旁,总得凌晨二三点才回到家。他捧着的是一份沉甸甸的礼物:信任。他到家后打开这份礼物,一层层地打开,一幕一幕地回想这晚当一回主人的工人们。他任热泪大颗大颗地跌落下来。这样的信任,他一辈子享用不尽!

这十年,他每年的除夕夜都在一个个厂里转,每年转刊最后一个厂,往往是炼钢厂,就与工人们一起包饺子吃。1988年、1989年,搞了两次万人大会餐。但是,他和张祖生商议,这就如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会似的,如果年年如此,就没有什么新鲜感了。所以,要换花样。我4月底在攀钢,就听张祖生说,他们现在已经开始考虑大半年后的除夕夜怎么设计。他说这就像设计春节晚会一样难。

中国人年三十晚上家家在电视机前看中央台的春节晚会,已经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全国通用的过年方式。赵忠玉笑道:年三十晚上是谁设计让这么过的?他从来也没能看上一台春节晚会。想到他家每看晚会少一人,他也很不安。年初一早上大家议论晚会上的节目《超生游击队》,大家笑,赵忠玉茫然了:你们笑什么?这个除夕,妻子的母亲、弟弟、妹妹都来他家了。妻几天前就准备这顿年夜饭。然而赵忠玉还是让她失望了。妻是理解他的。妻只是默默掉泪。赵忠玉又想起万人大会餐上主人们的泪。他们在这儿没有家,我要是在家团聚怎么可以?没有一个人可以给我设计出一张表,可以兼顾工厂和家。

工厂是经理的镜子。工厂的性格就是经理的性格。

1989年12月底,金沙江边攀钢西渣场第八道渣线出现裂缝、塌方。若继续倒渣,渣罐可能掉进金沙江,机毁人亡。若铁厂无处倒渣,则如同人无处上厕,能把人憋死。需要推渣降坡。降坡长200米,宽平均16米,深45米,渣铁开掘量12万立方米。

在80来度的陡坡上开推土机把渣一层一层推下江里,而且明知坡的下部有一个大裂缝。如果推渣的过程中裂缝增大,机器坠下……而且,推渣时尘土极大,遮挡视线,还需打水灭烟。请外单位来推渣,推一立方渣要4.5元到4.7元,还要安全费、补贴议价柴油的价差等,即使如此人家也不愿干,谁能确保推渣时不会连人带机一起推入江中呢?

如果攀钢自己干,公司本来生产任务就紧。哪个厂抽人推这12万立方米的渣?各厂矿对公司的承包,包括安全承包。如果死了人要搞安全生产的牌,要扣该厂奖金。这种事,干成了,不受益,出了差错都来追究法律责任。

但是,自己干可以压缩工期、节约资金、提高效益。当然,每班司机出车推渣,要事先查清渣的边沿有否裂纹式塌陷迹象。若渣体出现裂纹马上停车作业。推渣时刀铲距渣边必须保持2米,随时做好退车准备。渣边沿的推渣方式是以渣拱渣。天黑及蒸气过大时严禁作业,等等,等等。然而,还有一个问题难以回避:万一死了人怎么办?

降坡中出现死亡、重伤事故,由公司负责。赵忠玉1990年1月7口在厂调度室打的报告上签了字。那么,他将承担法律责任。

炼铁厂矿渣车间主动承担起这个难题。施工前先要用绳子吊下一个人到渣坡下部的裂陷处,看看到底裂陷多深,推土机开动起来渣体会不会从裂陷处的上方塌下去。还有,那渣边到底能承重多少?如果人顺着渣边吊下去的时候渣边塌了怎么办?赵忠玉要与工人一起吊下。他说别人能下他就能下,没到他死的时候他死不了。58岁的年龄,在他,仿佛是年方十八一般。但此时需要的不是感觉,是包括年龄、健康等各项资格审查的准确。车间主任杨永安也没有获准下去。取消杨永安资格的是一个工人。理由很简单:你太胖。这个工人吊下去了。后来又两次吊下去。

我问这个工人叫什么名字?叫李朝德。我说他下去前或上来后一定不会有豪言壮语。人说是的。李朝德说,为了降坡,无所谓。

只三个字:无所谓。

12万立方米的推渣任务提前15天完成。节约资金40万。这在攀钢年年月月的紧张施工中,只是匆匆翻过的一页,无所谓的一页。

重享新婚乐

赵忠玉说,单身职工对攀钢的贡献是无穷无尽的。可是他们一年才能和妻子团聚一次,这太残酷了。人只能活一次呵!

单身职工只有退休了,才能回乡与妻子真正团聚。年年盼团聚,然而真要告别攀钢,告别自己付出了几十年汗水的攀钢,告别自己眼看着一天天长大长壮长得令人刮目令人心爱的攀钢,也不免凄然。夫妻两地生活开销大,丈夫把钱捎回家。如今真要回家了,也没多少可带的了。给退休回乡的单身职工,每人发一套双人行装。是的,正因为他们从此将告别攀钢,正因为他们在攀钢如同单身,所以要发双人行装。每人一条双人大床单、一对枕头、一对枕套、一条缝好的双人被,一顶双人大蚊帐。注意,要买棉纱的,不要买尼龙蚊帐。农村不喜爱尼龙的,那玩意儿透明度太大。不管干什么,要让职工感到攀钢人与别人不一样,感到一种自豪。

每一套双人行装里都有一封慰问信:“……您们为建设攀钢,从风华正茂到两鬓斑白……您们为攀钢作出的贡献,公司不会忘记……攀钢的后代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