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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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人的自然保护区(1)

我贴在山壁上大张着双臂一手紧抓住一根树枝,双脚摸索着找不到一处可以踩稳的部位,只能如一只大壁虎似的趴那儿不动了。

我不能不正视我的生存环境。这里是卧龙山海拔2700米的原始森林,有积雪。而我从摄氏32℃的金沙江畔直奔这里,只穿着牛仔裙和长丝袜。想到老田穿着厚厚实实的毛裤和羽绒服,不免产生“自怜情结”。山壁下横陈着去年突发的泥石流冲下的树木和大石。我左边半米处,是悬崖吧?我刚才问过老田。他说摔下去也没事,那边山壁上都是树。我可不想去体味挂在树上、悬在半空的滋味。这一带有一百多座3000米以上的山,老田与山们一起生活了30年。他说,现在主要是用手。他用两只手攀援着一根根树枝,猴似的跃了上去,在上边等我。而我,我的生命此刻全系在我抓着的树枝上。原始森林的树们偶尔见到一双长丝袜,好奇得这个拽一下那个钩一下的。我那丝袜,上上下下的洞,如成串的眼泪,向我哭诉那些欺负人的树们。可我如今又有什么力量呢?一路上,我倒是用权当拐杖的一截树枝捅过苔藓。在原始森林,除了苔藓我谁都不敢碰。谁都比我有生命力,比我强大。平日里我可以写我之所想写,前两年某刊叫我题词,我写下:有人民就有文学。如今我到了无人区,失却了我可以站立的土地,我什么也不是,连一只大壁虎也不如。

原始森林在阳光的照射下,升腾着惑人的雾气,雾气上升而成云。我腾云驾雾地喊着:老田,你快下来!

老田在枝杈间穿行,树们一看见他身上那件熟悉的羽绒衣就恭恭敬敬地闪开。他下到我的身旁。我说没处下脚我下不了了。他吱溜下去,张开手掌放在我的脚下,做成一个踩脚点,叫我踩着他的手掌下。他那个子,不过1.6米吧?而且54岁了,哪有这样的力量?然而我如果不想再做大壁虎,只有踩着他的手下。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他的手不成比例地大,为什么他自号:卧龙山人。

快到这个山坡下,我抓着的一根树枝断了,我也如折断般地摔了下来。后来,又摔了。再后来,再一次摔了。我指着腿上两道血痕戏言:待我回京,吹牛说这是野生大熊猫抓的。

雪,使山坡变得平坦而滑溜。一只大熊猫像小孩坐滑梯那样,从高高的山上顺坡滑下。卧龙是我国大熊猫密度最高的山区。卧龙自然保护区的地理坐标是:东经102°52′—103°24′,北纬30°45′—31°25′。从岷山上游吹来的降雨量大干蒸发量,形成潮湿多竹的生态环境。有竹不一定有熊猫,但是有熊猫必定有竹。熊猫原属食肉类,因大自然生态的变迁,大熊猫也只能来个适者生存,改为“素食”。如今它的生存,恐怕首先需要的,是人类的厚爱。

大熊猫自己才不想这些。它快活调皮地从雪坡上滑下,滚动着它那大雪球般的身子,像个白胖小子般地惹人怜爱。世间动物,可能只有大熊猫终身保持孩儿态,于是成为世人珍爱的娇子。

是他介绍我去造访卧龙山人和熊猫的。他叫李铁锤。我从来喜欢直视对方谈话,然而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却不忍心看他。他的耳鬓后边支出一绺绺灰白的头发,好像是对过早茺顶的抗争,又如一棵缺少雨水浇灌、没有经意修剪的老树,胡乱生长些枯枝败叶。双眉间如同砍下深深的一刀似的,竖着一道深刻的纹。看不出他是老皱着眉,还是从不皱眉。那瘦削的双颊,更如给一个狠心而天才的雕塑家,砍了简练的两大刀。雕塑家唯一手下留情一点没砍的,是李铁锤那长长脸、高高鼻上的两道浓浓的眉,拎得起,镇得住,养精蓄锐,驱魔避邪。然而还是老被人砍。谁让他那红光电子管厂经营有方呢?有饭大家吃。这里那里不沾边不搭界的都想来砍一块肉吃。这种由“吃大户意识”而来的“公平观念”,不断地拉扯抵销新生的效益观念。其实效益就是公平。有时李铁锤来个先发制人,外出开会先对众人诉说红光厂新工程的资金短缺。大声诉苦,大量释放他的热能。他一定是过多地释放了热能,别人至多穿一条单裤和一件薄毛衣的季节,他要穿一身棉毛衣裤和两件厚毛衣。每到傍晚,他比白天总又似瘦了一号,眼睛又凹进一圈。别人看见他和女儿在一起,以为是爷爷和孙女。前几年就有人说你们红光厂的领导班子怎么不年轻化?虽然他今年刚52岁,然而他已如一棵给人采摘、砍伐得零零落落的枯藤老树。我一看他,心头便觉一阵痛楚。

有人说他形象超前。超前的形象里边是超前的思想。从来不会原原本本接受旁人的谈话,从来不承认现行的模式或框架是最合适的。经营决策指向体制陈旧该改的薄弱部分,带着他的企业冲过去。当他看到一条可以走出的路时,他的激动可能使他的周围的空气失去平衡。他像热血诗人一样敲桌子,他像哲学家一样雄辩,这种对旧体制的创造性破坏,或曰创新。

社会对他的冲撞未必都能接受,不是所有的人都觉得他是令人愉快的。或许他激情上来时自己先作一下冷处理更好?然而,如果使他的性格变得圆润而有弹性,能为所有的人接受,对所有的事物都不具冲击力,那就没有李铁锤了。

我到了成都想找他。旁人连连说他是“高度动态”的,定不下时间。这个“高度动态”是李铁锤的常用词。社会应该是动态的,人也应该是动态的。李铁锤学过电真空装备,机器制造工艺和管理工程等,也会铣工、刨工、机电、焙缡、排气、管道工等。1976年人心惶惶怕地震,他正在攻读的学校通知大家:现在我们有了预报地震的新方法了,大家尽管照样上课。这个新方法,就是李铁锤自己琢磨在家里搞的地震预测。有关方面为此专程他家设了一部电话。他探索出一种独到的预测地震的理论。去年他离开四川前又关照大家10天之内有地震。结果走后5天就发生地震,震级、裂度都如他的预测。他的画可以作为工厂的礼品馈赠贵宾,尤以葡萄与虾最知名,人称李铁锤为李葡萄、李虾米或铁葡萄、铁虾米。他说话嗓音低沉,如低音贝斯,共鸣极好。他自己讲解说词的一部关于红光厂的20来分钟的电视片,被推荐参加1986年国际优秀广告节目展览。他在全厂春节联欢会上朗诵:“呵——”台下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欢快的“呵!”“呵!”的“和声”。或许正是在这样的和声中,红光厂上上下下都在努力增大存在半径和话动半径。

在这个和声中,我看最不和谐的一个音恰恰是李铁锤。也如一支狂想曲那样的不安分。他上小学时给《儿童时代》投稿,用白纸写上文章,自己画好插图。编辑回信说,投稿应用稿纸写,插图不用自己画。后来小学生李铁锤的文章和绘画果然发表了几次。到六年级,他在同学家看到一只外国照相札。当时我们还没有国产的照相机。然而小铁锤想,他能不能做出一只照相机呢?他借来照相机,又借来初中物理书,然后用4角钱买了一块放大镜,再找来木头,马粪纸。他端着做好的照相机,第一个心愿就是要给妈妈照相,因为妈妈从来没有照过相。他一按,照相机闪了一下,信号很好。照完后拿起胶卷就往照相馆跑。照相馆营业员说你这个胶卷全曝光了。哦——小铁锤想——太阳光闪得比照相机里边闪的光还亮。1956年号召向科学进军,初一学生李铁锤自制的照相机参加了北京市青少年科技制作展览,又参加全国青少年科技展览。他给妈妈照的相片,也挂在展览会上。郭沫若等参观展览时,对这个自制照相机的发明者直鼓掌。小铁锤读过郭沫若写的《女神》。他想不到“女神”会降临在他的眼前,他写的《我是怎样做成简单照相机的》和《简单照相机的制作方法》等文章发表了,出书了。后来,他还是喜欢拆拆装装。拆旧的生产线,拆旧的思想,拆旧的体制,也拆他自己的身体。当厂长没几年,他头顶上的头发就“拆”得差不多了。

我请卧龙山人老田陪我上原始森林,也是一时的“灵感”。我一到卧龙见到他,他讲这里的90多种野兽、200多种鸟和4000来种植物,如数家珍,然而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和这些鸟、这些野兽、这些植物共处卧龙的老田这个人。他1960年中专毕业时领导问他分配到卧龙的森林经营所有没有意见?没啥意见。他说。当时卧龙山区没有汽车路。他背着铺盖卷跟着背盐巴进山的当地藏民爬了几天山。每人每月可购10斤米,其余全靠自己买了玉米碾成面。所谓经营所,连他才4名干部,管理7.7万公顷的山林。老乡上山打猎,住进岩洞,老田——不,那个时候,他是小伙子小田——跟着进岩洞,一住半个月。看着!不让打熊猫,不让伤害多种珍贵动物。山上早晚透心凉,他赶路时再累也不敢停下。顶多用两块饼干夹上雪吃份“雪化三明冶”增加热量。他很会走山路了,从他卧龙的住地到最近的灌县要走3天都不算回事了。1962年他去接他的灌县新娘。两人走了4天才走到他的住地。新娘的脚上满是新起的泡。新娘的心里更是新生了主意:调出这大山吧。老田——不,是26岁的小田——说,山里这份苦,哪个愿意来?我要是走了,总得有人来,也要受苦的。

他没有想到他来回走7天迎来的是一曲新婚别。

我说,老田,你可不可以与我一起上山林走走?他说行。我说明天等你。他说山里人说话是算数的。我说我就喜欢真正站立在土地上的人。他眼睛一红,红得发酸。

老田说,熊猫莉莉在卧龙山以美人著称。我一看,果然,莉莉浑圆洁白、丰腴的脸上,闪着一对黑蒙蒙的大眼。1986年她生一子。英国菲立普亲王为莉莉的爱子起了个美丽的名字:蓝天。我看莉莉一边大口喝奶,一边瞪着我,用五爪护着盛奶的大铝盆,好像护子似的。老田说莉莉脾气不好,不过是个合格的母亲。可惜人工繁殖的蓝天死了。如今莉莉近20岁了,虽然漂亮如初,终究徐娘半老。看看她心情好的话是不是还有可能生育?

我觉得老田好像在讲一个他长年照料备至但又明知其欠温顺的女性。

1962年,当月薪31元年方26岁的小田与灌县新娘共同领略蜀道难的时候,月薪29.5元、年方24岁的李铁锤从北京来到成都电子管厂。在北京中专毕业的第二天,毕业生全上了开往成都的火车。大约怕有人不服从分配吧,校方为这107名学生买了一张集体的火车票。谁也别想中途下车了。

其实李铁锤本来就没有可能根据自己的爱好、特长选择自己的工作。他从小在北京前门打磨厂长大。他家门口就是菜市。家里拾捡人家扔下的零星猪油,再将棉花与油搓在一起,点油灯,小铁锤帮着父亲做笼屉、做箩,然后上三河县去卖。或者从天桥买些糖果,放在一个大的圆术盒里,到东四街头叫卖。那是一种不包糖纸的、100元(也就是现在的1分钱)一粒的糖块。一块一块地买这种糖的,大都是小学生,像小铁锤一般大的小学生,就是铁锤不是小学生。

1950年,铁锤考入一所小学的插班生。他总是考第一,这所小学就刺激不起他的兴致了。一年半后,他自作主张去考当时很有名的育婴小学。事后回想起来,如果不转入育婴小学,或许他长大后就在打磨厂做做木匠或是修修自行车了。育婴小学的学生家长很多是社会名流。他从他那用猪油加棉花当灯的昏暗的小屋,一下走进名流们的家庭,望着那些他从未见过的书柜、书籍、绘画、照相机、摄影……这种震撼,这种冲撞,或许只有他日后第一次出国感受的东西方文化的冲撞才能相比。他开始跑王府井的书店、画店。呵,齐白石!吴昌硕!徐悲鸿的家就在北京站旁,是开放的。他常去,对看门的大人叫一声大爷就进去看画了,在那一个个名家的一个个智慧的光圈里,10多岁的铁锤依稀看到了那通向人类智慧殿堂的路。

晚上,回到他那猪油加棉花的昏暗的家,他得把一些不成材的树劈成劈柴,一天可以卖得几角钱。或是用破布条扎拖把,扎成一个赚一角来钱。再不就是砸石头、修马路、和泥、砌墙,看果园。赚得的钱买课本买书买纸。然后是品学兼优、北京市三好学生、中学文学社《春柳》杂志的副主编。文学社的辅导员是老舍。1958年的一天,老舍、郭沫若、叶圣陶、杨沫、曲渡等签名售书。买谁的书请谁签名。铁锤手头的钱只够买一本小薄书。他望着一个个名流前的一行行长长的等待签名的队伍,感到一种社会导向的力量。是的,他想得到每一位名流的签字。他排一次长队清一位名流签名,再排一次长队请另一位作家还是在这本小薄书上签名。他从上午到下午,排了每一行队,他那本小薄书上汇集了每一个人的签名。后来中专毕业时,与他上下床的同学和他互赠礼物。他没钱买礼物,只好把他最珍视的这本“签名书”送给了同学。至今还惦着这本书,就是不敢询问——万一被同学丢失了,那就太叫他心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