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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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梅花鹿(1)

一头梅花鹿,被一个猎人套住了。

——摘自主人公妻子的日记

一辆公共汽车迎面驶来。现在,只消把车把一偏,摩托车就对准了这辆汽车。一切痛苦都烟飞灰灭了。哪儿在放歌曲:党啊亲爱的妈妈。还有一支歌,唱祖国母亲的。到底谁是妈,谁是母亲?谁是爹,谁是妈?自己到底是弱者还是强者,还是注定了只是扮演一个失败者?人活着真是沉重的负担。哈姆雷特说,生存还是死亡?现在看来,非常简单,只要车把一偏……

谁想到姜长河会产生这样的瞬间!

旁人尽可以看到他的失败,但他什么时候有过失败者的心态?他那长长的黑眉,挑战似的扬着,他那俊秀而内蕴丰富的眼睛,他那坚毅高耸的鼻子,他额前披垂着的那绺不安分的黑发,尤其是他那嘴唇启合之间,常有滔滔之言谈如悬河之水不尽而来。如果用他作头像摄影,既有马雅可夫斯基的忧郁,又有拜伦的魅力。他那硕长、结实的胳臂,充满了男性的力和美。看他的长胳臂和大脑袋,不言而喻是个大个子,是个叫姑娘们偷偷想着的白马王子。

但是,如果往下看……他背上像背着一座小山包,俗话叫罗锅。他的两腿短小弯曲,难以想象怎么能支撑那发达的大脑。所以他比常人多了两条“腿”——双拐,才大体具有了行走的功能。

他有妻子吗?或者说有人嫁给他吗?人们往往这么想。只是想,而不便问的。大街上倒是能看见聋哑夫妻或同样摇着特制三轮车的残疾伴侣。那么姜长河呢?

长河原先的工作也绝对刺激不起年轻女性的想象力或好奇心——配钥匙。这样的工作仅仅为了糊口,他多么希望吃了饭能精力充沛地工作,吃饭是为了工作。但是他却只能为了吃饭而工作,工作为了吃饭!

这天停电,来了一个姑娘要配钥匙。真对不起,现在没电配不了,你一会儿再来怎么样?一会儿姑娘来了,偏偏又没有姑娘要的那种钥匙坯子。太对不起了,我一定给你找到这种坯子。明天来一定给你配上,只好让你再跑一趟了。

姑娘看着坐在工作台后的这个青年,真是文明而洒脱。显露在工作台上方的姜长河的上半身,独具韵味,气度不凡。

几天后,姜长河到附近商场的电讯器材部买一个插座。柜台后站着的,就是那个配钥匙的姑娘。生活中这种巧合也很多,本来也不值得入书。只是和这位姑娘A在一起售货的姑娘B,正是长河高中时的同学。长河买了插座走后,姑娘B就和姑娘A说起长河如何有文学修养,如何能自编自导话剧,又会京胡、二胡、竹笛、长笛、单簧管。他光是为了写学术论文《谈谈〔文赋〕研究中的几个问题》,就研读了刘勰的《文心雕龙》,曹丕的《典论论文》、肖统的《文选》、瞿兑之的《中国骈文概论》、程会昌的《文论要诠》、王瑶的《中古文学思想》、列宁的《评经济浪漫主义》……嗨,多了!谁记得住!反正他一到休息日就拄着双拐去北京图书馆读书、抄书;天天儿夜里读到凌晨3点呢!

姑娘A叫程荣英,当时正准备考大学英语系,所以只有星期天才回一次家,当晚又赶回商场宿舍苦读。这天她坐公共汽车回宿舍,感到旁边有一个奇特而似曾相识的身影。回首一看,姜长河!长河刚从北京图书馆回来,拄着双拐,背着抄录了一天的资料。感情的建立往往始于从精神到生活的互补。当他开始辅导她的汉语、作文,当地开始帮他去图书馆抄录资料以后,两颗孤寂的心编织起一个丰富的世界。

这天她帮助他爬上了景山顶上的万春亭。这是长河生平第一次自己上到这么高。还有一次,是他6岁,父亲抱他上来的。不会行走的小长河,望着下面辉煌的故宫,震慑于世界的博大和美丽。后来他总觉得这一刻决定了他的一生——决不甘于平庸,追求人生的辉煌。而这第二次上万春亭的日子,他更不会忘记。山顶的风吹得他又清新又迷醉。一个已经无法回避的抉择正在向他逼近,可是荣英到底是怎么个想法呢?她又在探寻下山的路,看怎么走更可以保护长河。她想的仅仅是这个吗?摸不清楚。荣英亭亭玉立。如果光用甜美、善良、贤惠,都太低估了她。她那娟秀而透着英气的眉限,她那迷人而坚毅的嘴角,兼具古代侠女的英姿风骨和现代女性的超拔脱俗。长河望着她,心头又涌起托尔斯泰的话:一个美好的女人是男人的天堂。

长河此时已经晕晕乎乎地如入天堂之门。但是,人们说他这么个残疾人,只能降低标准。不,我也是一个人,而且有个不一般的头脑,我对伴侣的质量的要求,为什么不应该高一点?有些文艺作品里写到残疾人的爱情,往往这么写——作为残疾人,我不应该追求这种幸福。这是长河一看就受不了的!这不是应该鼓励的强者的姿态!

长河自小就知道,靠自己的努力,是可能做到本来不敢想象的事的。他14岁时住进东北一所专治小儿麻痹症的医院。医院的主任医生只能顾及一些有来头的子弟。长河这个工人的孩子,是靠父亲借了1000元的债才能北上治病的。无论如何要在出院时拄上双拐自己行走!可是怎么能使主任医生为自己治病呢?遗憾、委屈、忍输、甘居失败,这是他那因为身体的残疾而更加骄傲奋发的心所不齿的。唯一的办法是想办法,想办法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有一副适合美声唱法的好嗓子,又会几种乐器。自拉自唱,感情贯注。每有首长来医院参观,小长河的高歌激得多少人老泪纵横,然后叮嘱院方:一定要把这个孩子治好。这个孩子终于能自己拄着双拐走出了医院,后来竞走上了景山万春亭。

追求成功、追求幸福是每个人的权利。残疾人同样应该有权利、有勇气追求幸福,这没有什么不道德的。如果面对幸福就此却步,历史将证明你的错误。对,如果能和荣英确定关系,今天就定下;如果不能,那就不要再为此分心。

长河靠着荣英的搀扶,依仗着他的第三、第四条“腿”……双拐,一步一步走下山来,一声一声敲击着命运的大门,一阵一阵感受着天堂的温馨,一次一次坚定起决心:荣英,你对未来生活有什么设想?

他已经鼓足勇气、勇气十足了,但是那来自天堂的回答,比他更加切入正题:“我崇拜一个人,这个人十分艰难。我愿意帮助他走向成功。”“那成功之后呢?”“等他成功之后,我就悄然离去。因为他是不乏追求者的。”“你就这么想?”“就这么想。”“如果这个人同意你离去,说明这个人是不值得赞扬的,是不道德的,是缺乏力量的!”

荣英低头从她的背包里掏出她的日记本,递给长河。长河一愣,然后急急地翻到最后一篇——临来景山前一晚的日记。日记里写的是一头梅花鹿被一个猎人套住的美丽的故事。

“但是我只有成功的志向,未必有成功的把握。”此刻突然升腾而起并且充满长河心灵的,是对姑娘一生的责任感了。

但是梅花鹿已经被猎人套住了。

常有人劝长河,最好还是不要叫荣英考大学。否则,按常规的看法,两人的差距更大了。不,长河就是要荣英上大学。如果荣英只具中等知识水平,怎么能和他追求的、如同从万春亭望下去的故宫那样博大美丽的精神生活合拍?又怎么能理解他的种种“非分之想”,和他同甘苦呢?万一荣英上了大学真有变卦,那也只能随她离去。人活着,洒脱一些才是。

荣英上大学英语系后,周六都没课,所以每逢周五就急切切地赶回朝阳区垂杨柳看望长河。荣英,你们大学周末不是都有舞会么?你应该参加完舞会再回来。我不能给你一起跳舞的快乐,但我不能让你丧失这种乐趣。我希望你一定参加舞会,在音乐的旋律中松弛一周学习的疲劳。

梅花鹿尽管轻捷、美丽,可是依然连一次舞会都不去参加。

这使长河感到隐隐的忧痛。她崇拜我。但是我到底有什么?只有收获方可检验耕耘的意义。她说我有才。我有什么才?木材!两根拐杖的木材!哦!男子汉应该把一切痛苦压进心底,否则就是不坚强,不持重!

这时,他那配钥匙的工作也已经潜伏着危机。有一次长河对一位残疾朋友盛赞对方工厂的厂长改革有方。这位朋友却痛诉起来:他们厂实行经济承包后,把残疾人“养”了起来,归入闲置大队,不但没了奖金,还失去了20%的工资。这种事听得多了,长河虽也产生一种唇亡齿寒的隐忧,但很快就从心头掠过了。因为他当时所在的劲松综合修理部的经理对他很关照,尽管修理部取消了配钥匙的业务,也没把他调离,而是让他学习修理无线电等家用电器。长河暗自庆幸自己的命好。他同情一个个被“养”起来的残疾朋友,又历史地、宏观地认为这是改革所付出的代价。

改革继续深入。上级根据综合修理部的职工人数下达产值指标。修理冰箱、彩电的自然盈利高。长河修理半导体、收音机,根本完不成人均产值。不但他的产值指标得分摊给大家,而且他的奖金也是从大家的奖金中匀出来的。“我这不是在吃大伙儿吗?”

如果他修理电视机、录音机,那还得请人把这些大家伙先给他搬到工作台上,修完了再请人搬走。在大家争活干、争奖金的时候,天天让人为他搬电视机,不啻是夺人之食。

不是技术问题,不是能力问题,不是工作态度问题,而仅仅是因为——抱不了电视机。

不能成为别人的负担!难道人家不撵我,我就可以一直在修理部呆下去,赖下去,一直拖累大家?不,这决不是我的性格!

盛夏,长河和荣英一起来到北戴河。长河要向大海寻求一个解脱的办法。他让水性很好的荣英畅游一下,自个儿闷闷地坐在海滩上。荣英很快就消失在长河的视线以外,但是长河却一直在荣英的视线之内。他是这样的孤寂!荣英划动双臂,游到长河身边,轻柔地抚着这忧郁俊美的脸颊:“瘦多了。长河,我看你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单位。”

“离开?”

“对,离开修理部,回家集中精力研究文学、写作。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我也快毕业了。等我有了工作,经济上你就可以不操心了。”

尽管长河感到他该离开单位了,尽管他一再意识到人家不叫他走不等于他不该走。但如此坚定明晰地把这个想法表述出来,却不是他自己,而是荣英。

一个残疾人主动离开单位,比起常人离职要多几倍的勇气的。因为残疾,当初长河没有资格考大学,后来考古典文学研究生,还是因为体检不合格给退了回来。长河到中学相当成功地当了两年代课老师,正要转正,又因残疾人不能在全民所有制单位工作的规定,告吹了。长河父亲临终前要求他的厂方给长河找个工作。工厂通过派出所,派出所通过武装部,武装部通过修理公司,等等,等等,千辛万苦才得到一个可以糊口的工作——配钥匙。

荣英清楚,长河需要的不是糊口。“他是个理想主义者。”荣英常说。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她高中毕业时正值北京宣传优秀售货员张秉贵。宣传对于一个富有理想主义的清纯少女,如诗如梦。她带着少女的梦幻走进商场,当了售货员。但是商场是个浓缩的社会,包括弊端的浓缩。她决定学习外语,才有可能重新选择她的生活道路。尽管用的是业余时间,依然摆脱不了别人的“推理”——不安心工作。这种“推理小说”发展的结果,是商场丢失了录音机也“推理”到她身上——拿去学外语了。民警几次找她谈话。如果不是很久以后,抓住了窃贼,她下了班又如何还有精力攻读?由此她悟出两个道理,一是要做成一件事,就别管别人怎么看;二是身心舒畅,成功的可能性更大。“长河,决定离开单位吧!”她说。

长河决定离开单位,如同当初他要求工作一样坚定。有的伙伴为他不平:唉!都是这个改革给弄的!不,长河已经看到不少人为改革付出了代价,现在不过是轮到自己罢了。生活越是跟自己过不去,越是非要扳过来不可!只是,荣英至今一直不敢向家里说及她和长河的爱情。身有残疾,再加上没有工作。这简直像在押赌!好吧,我不是想把生活全部经历一下吗?现在要好好嚼一嚼生活的味道了。我还没有给这个世界增添过什么,我不会甘心就这样谢幕。那首流行歌曲多好:

人生是一场血泪的战斗,不要向失败低头……

荣英在大学毕业前,两次提出和长河结婚,或是退了学和他结婚,好帮助他。长河说,第一,一定要大学毕业了再结婚;第二,一定要先和你家里人谈过再结婚,明人不做暗事,争取老人的同意。

荣英毕业时,已经27岁。荣英这般透着英娟之气的清纯脱俗的姑娘,自然会激起亲友们做媒人的积极性。荣英说她已经有了:姜长河,30岁,才思超群,胆识过人,只是,无工作,有残疾。

够了!荣英给关了起来。这也不能责怪她的父母。老人们在毫无精神准备,又对姜长河一无了解的情况下,怎么舍得让女儿嫁给一个既无生活保障,更无健全肢体的人?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但是,如果她不回到长河身边,这对长河将意味着什么?她打开窗户,侠女般跳将下去,飞跑起来。跑到垂杨柳姜家,拉起长河:快,赶快走!我家里人要来了!

长河返身对母亲:荣英家里来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不要和人争执,不要激化矛盾。荣英父亲有心脏病,母亲也身体不好。

荣英、长河搀扶着,直奔西郊亲戚家暂栖。

荣英的一位亲戚约长河谈话。长河心想,事情已经向你们谈了,那么同意不同意,是你们的事,结婚不结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现在要试一试我的力量了,看谁扳过谁。

来的这位亲戚是力主荣英离开长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