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的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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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历史与舞台

道地的布景,地道的演员,我坐在第一排看戏。好像有人叫我往后看看。天,只有一、二排散落着十采名看客,观众席几乎是“****”。我感到一种羞耻的痛苦。一老妇从过道里伛偻着拖来一块木板,上边有几只粗瓷大碗和一壶开水。老妇吆喝着谁要喝水,剧院竟想以开水的服务取悦观众。我那已经涨满了痛苦而变薄了的胸壁被老妇的吆喝一下震破了、裂碎了。我哭泣起来,我用双手严严实实地捂住脸哭。

哭醒过来,明白这是梦,想到今天是6月10日,晚上要去看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叫〈狗儿爷涅粲〉。好久以来知道话剧不大有人看了。上海某戏演出时,剧场里只有十几个观众。不过北京人艺的戏总是中国,一绝,总会好一些吧?但是现在的事情谁能预料?

当晚走进剧场,楼下竟是满座。加座上也坐着一个个漂亮女孩子。我看他们是戏剧学院的低年级学生。我1960年到1964年在上海戏剧学院读书,每周至少两次全班出去观摩演出。集体购票的,必须看;个人,是不允许白天出校门看电影的。有一天我溜出校门去看中午场的电影〈第十二夜〉,然后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教室自习。至今我不明白怎么还是给发现了,只记得老师当着全班批评了我。至于不爱看的戏,我是无论怎样想强制自己也坐不下去的,少不得逃出剧场,也少不得被批评。我想自己常常溜号是不是很不好?后来在…本书中读到托尔斯泰也是这样的,于是不再对自己的品格发生怀疑。

狗儿爷作为.一个农民,一辈子想的就是土地01949年他分得土地后,在家门口挂上副对联: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对联没挂多久,合作化的风就刮起来了,各家各户的地都别别扭扭地“合作”了。狗儿爷疯了,说:除了烟袋和媳妇,都归大家。狗儿爷不知道,后来他的媳妇金花也归了村干部李万江。好在疯癫的狗儿爷不再认得金花,单认得仅剩的边边角角的自留地里的苗苗,自己舍不得吃的油都浇给苗苗喝了。到了60年代,李万江要把狗儿爷的自留地充公,叫做:割资本主义尾巴。已经做了万江媳妇的金花看不过去了,说万江:你喝了迷魂汤似的要干什么?你那个小乌纱帽儿不顶吃,不顶喝,还那么贪着它……这割尾巴的官司我打了!狗儿爷说:这位大嫂,心眼儿真快性,说话真爱听,人家还是老娘们儿呢!可叹哪,你们当官的!

“当官儿的”一旦喝了极左思潮的迷魂汤,或者说极左思想培育出来的这种“当官儿的”,除了把人作为人的边边角角的需求都要割掉之外,还能给百姓什么?狗儿爷说,当年还乡团把咱挤兑急了,咱还能找八路军去呢,这会儿,叫俺找谁去呀?终于熬到80年代,地又归了农民,疯癫二三十年的狗儿爷一下醒了过来:我七十二岁了!自然大老爷啊,你让我再倒退三十年,不,二十年,我要攒上全身的力气……晚了,没有自然大老爷,只有大自然的规律,只有经济规律。

狗儿爷的儿子和儿媳要推了狗儿爷的门楼盖白云石厂房发家致富。狗儿爷放火烧了自家门楼。火光中马达轰鸣,儿子雇的推土机隆隆开来了。

这出戏,用狗儿爷与地主鬼魂的对话贯穿全剧。而这个被红卫兵打死的地主,“光知道攒钱买地,一辈子没吃过一根直溜黄瓜。”全剧没有一句台词专门交待时间,没有一个固定的场景。在虚化的写意的背景上,需要哪个角色一个追光就使那个角色出现;需要有偷玉米的情节就让角色如戏曲演员那样作掰玉米状——没有玉米地的布景,更不见玉米。角色从历史深处走到舞台中间,比话剧更形象,比电影更集中,比戏曲更随意,比小说更形象。狗儿爷不让儿子推土盖厂,求村干部李万江管二管。万江说:

你还不知道,眼时下的一大特点,就是谁也不听谁的。

如果要割掉人从物质到精神的各种需求,.那么便同时地割掉了人的信心、信任、信仰。记得我在戏剧学院读书时,有的女生约会前往自己脸上、脖子上抹痱子粉增白。两角来钱一纸盒,美丽一个夏天。与我睡下铺的女生收到男友送他的糕点票(当时买糕点要凭票)觉得男友如此“庸俗”,气得把票全撕了扔出窗外,虽然她没有票没有糕点吃。回想起来,当年抹痱子粉也是庄重的,撕糕点票也是神圣的。因为总还有一种信仰的照耀。直至60年代中期以后,风不调雨不顺,国不泰民不安,割去了一切人作为人的特性。

就连讲的话实际上谁也不明白,譬如到底什么叫割资本主义尾巴?

我看〈狗儿爷涅架〉时后边坐着洋人,有翻译。但我很难相信洋人真能看懂这出戏。这种“割资本主义尾巴”本是世人听不懂的话。这种梦呓、这种鬼话本来就只是一些人用来念经、用来念咒的,然而我们偏偏到了90年代还摆脱不了这一类的咒语。今天的观众非常现实,很难被激动,但是他们时时鼓掌呼应着狗儿爷的“胡话”,毕竟极左的幽灵还在大地上摇头摆尾“理直气壮”地祸国殃民。这出话剧演了二百场还有人坐着加座看戏,看那明明是没落的偏又经久不衰的极左思潮的造孽。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剧场外墙的橱窗里,贴着历年演出的各剧的剧照。真难想像一个“人艺”有这么多光彩夺目的戏,这么多无与伦比的演员。只是可惜了这些话剧界的中国一绝们站在那么陈旧的橱窗里。我60年代在这儿看戏时就是这么个橱窗,现在已如一件穿了三十来年的外套,怎么还穿哪?

散戏了,观众们穿着合资的牛仔裤,吃着合资的冰淇淋。年轻人从衣着打扮上很可以和海外华人乱真了。毕竟,那最不堪的一幕已经拉上。毕竟,狗儿爷可以登上舞台用他的“胡话”提醒人们今天是从过去走采的。毕竟,即使台上有人讲胡话,台下的人也不会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