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的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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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那没有一丝声响的征服

今天电视的经济信息联播节目中,讲到今秋纺织品市场趋势:纯棉布销售有所下降,牛仔布销售有所上升。

我们并不想去购进纯棉布,或是抛售牛仔布,而且经济信息联播这个节目开办已经十天,然而这单位时间里的密集的经济信息,仍使我涌涌地激动。

继而,从牛仔衣的盛行,想到牛仔心态的看涨。这半年多,商品经济惊涛拍岸,铺天盖地,披头盖脸。有钱没钱的爱做富豪梦。

商店与商标,好沾个“富”字和“豪”字。这种暴发情结,每使我想起美国牛仔片里策马圈地、枪声纷起、尘土飞扬的镜头,够刺激。美国当年西部的开发,粗犷、粗鲁、粗糙、粗俗,但是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带来了铁路,带来了机器,带来了工业文明。

任何时代的开发,都需要代价。今天的文学,在股rlf的喧闹声中,好似电影中的淡出。文学也是买方市场,读者喜欢什么,什么就是俏货。读者的口味已经不是上海三黄鸡,不是北京有几处分店的肯德鸡(北京人每把肯德基家乡鸡简称为“肯德鸡”)。如今的读者时兴吃股票,吃钞票。何况文学的有无本不会如钞票的吃紧那么牵动众人的心。当企业家们在强化精品意识的时候,守身如玉的文学家们,或如精品屋旁的没有钱装修的昔日老店。文学,很难征服穿着牛仔系列的今人了。

然而,没有文化的浸润和酿造,人们或如那原初的高粱和小麦,如何能发酵成醇厚的大曲酒?

偏有一个文学圈外、经济圈内的人,即使与我大谈如何把他那企业改造成股份制,如何明年向社会发行股票,他总也间杂着念他的诗。我去年到四川江油市采访长城特殊钢公司,认识了这位总经理刘立中,不,如今他是长城特殊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他在我心目中嘛,则是位钢精兼诗痴。月初他来京奔波他那股份制,我才知道大半年不见他又出了一本诗集。“我手头的诗又可以再出一本集子了。”他说。

越忙,越是风波迭起,越有感触,就越出产诗。他那近一米九的高个子,便如那炉火正红的高炉。

我读到刘立中手边还未发表的两组诗。一组是访美时写的。

这里随便摘录两首。〈酒鬼大亨皮特〉:“在他的国度里/他是国王/走在街上/两边的楼房随着摇晃/观察他的呼吸/可以预测天气/花大钱/他到这里来买荒唐/他扒在椅背上吐/吐出嗅虫/吐出蟑螂/吐出尖叫着的美女/还吐出了/秃了顶的部长/红红绿绿/青青黄黄。”又一首〈女子用品商店老板的话〉:“女人是上帝/她们敬酒的时候/美丽/她们骗人的时候/也美丽/男人们/还有男人们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权利/被她们/吊在耳朵下/戴在手指上/放进手袋里”,“任她们/剪成花边/裁成胸罩/缝做外衣”。

这组诗于刘立中,如同一个足球运动员一时兴起去玩排球,打得洒脱而别出心裁。另一组〈归乡曲》才是正宗刘立中:“睡着的岁月/一碰就醒”,“时光散落两岸/消融到泛黄的树叶里/缓缓裂开的暴露/是****的痛苦。刘立中在故乡,感觉着陪伴我的/是参天的松柏/远离嘈杂/只有两三天/两耳/已长满青苔/淙淙的溪水/响在心灵以外。”

他不禁长吁:.“我好怀念昨天/美对周围/那没有一丝声响的征服/卑微/羞怯地躲向暗处。”

刘立中怀念的昨天,就是那“像是叮咛,像是牵挂”的故乡的风,就是那使人耳朵长满青苔的那树那草对人类的没有一丝声响的征服。

对昨天的怀念,正是因为他深深地涉足了今天。“好像/人也如花/只能活一个春天/每在风前/都争芳斗艳/我敬慕青青的草/在雨里细品清闲。”“闪光的东西/都易碎/我也像/胆小的露珠儿/不敢安睡。”

是的,企业家不能不增强风险意识:“哗啦啦/嗵/先上山的人/在我头上/把一石碰落/不知为什么/到现在还觉得/被碰落的是我。”

但是,刘立中知道,“今晚的梦后/风会很清”,“又是/这样的季节/挤满山路的/是唠唠叨叨的雨/河水不会长起来/希望却在远方/袅袅升起。”

他欢呼“每阵风过后的每个日子,都像穿着新装的孩子。”而刘立中,也正如一个穿起新装的孩子,在每一个日子里,体味着新的感觉,新的创意。他的诗篇,便如沾满露水的青草地,清新得叫人想深深地吸一口,或是深深地叹口气。于是应了他的诗句:那没有一丝声响的征服。

当高个子刘立中谈钢铁,谈改革的时候,他是通红的烧化各种矿石的高炉。当他深夜面对自己写诗的时候,他拥有那清澄的月,光,宁静的晚风,晶莹的星星,光华的晨曦。他的诗,便如用月光和晚风和星星和晨曦酿造而成的晨露。一首小诗,似一滴滴露珠。那些诗,大都那么小,小得好像还没有完,还不完整。然而露珠掉在草地上,叶片托起的像完整的小圆球,挂在草尖上的,上尖下圆的不规正,或者只是挂在草叶边上的半个圆。如果要求完整一律,可以去看人造珍珠项链。但惟有晨露,滋润着我们每个新的一天。如果想把挂在草叶外边的半圆的晨露变成一个完整的圆,那么那滴露珠也就没了。

当牛仔布销售看涨,牛仔心态尤其上涨的世界里,风呀,轻些,再轻些,不要碰落了青草上的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