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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多伦多之恋(6)

不过坐在那辆红车里,实在觉得在加拿大出什么事也很方便。保险公司前几天来电问及车用得怎么样了?今天又来电问有没有服务好?而今天,我们已经坐进我们的白车里了。那辆红车么,保险公司开回去了。

九八年十二月十二日

玉琪今天要去旧金山三天。他打电话给一家出租车公司,请来一辆车接他,送他去机场。再让公司在15日什么时候到机场去接他回家。其实玉琪有很多朋友,很多学生,请哪位学生接送一下杨老师,学生会多高兴呢!玉琪不,尤其不愿麻烦学生。麻烦了别人,总要还情。麻烦出租公司只要还钱。出租公司派车到家接玉琪再送到机场,只要三十元。

想起有一天夜晚,我们车经多伦多市中心的政府办公楼,好像每个窗户都亮着灯。黑夜的背景上,这些窗户亮得好像是用金箔做的。玉琪介绍,加拿大政府规定,下班后办公室都得亮着灯。

当然,加拿大的水电太充足。

没来过加拿大的时候,老听人说加拿大冰天雪地!其实,我在多伦多的房子里,冬天只穿短袖T恤。我在多伦多的黑夜里,看见金箔一样闪亮的办公楼。我坐在玉琪的白车里走了,一万来公里。

有风景的地方就能泊车,有泊车的地方就有公厕,一个公厕往往就是一景。头些天往各处跑时,天天拿着照相机拍公厕,看见风格独特的公厕就想进去参与一番。北京人说话叫做:方便方便。在加拿大,真的很方便。

拼死拼活地玩

九八年十一月四日

我一上车就笑。玉琪说:笑什么?我说真滑稽,上了车也不知上哪,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玉琪说:要拼死拼活地工作,也要拼死拼活地玩。如果工作为了吃饭,吃饭为了工作,为了活着而活着,有什么意思?如果该做的事没做,该去的地方没去过,那才终身遗憾呢。

他开车,好像几十公里、百把公里只是个基数。车一上路,他又说:现在可以睡觉了。当然,这是指我和丽君。我说:你要是也睡了,那我们就终身没遗憾了。

清晨的阳光铺满了401高速公路,或者说那401公路就像一条光带,像一道阳光铺展开去。我说我来多伦多,每次出门都是好天气。玉琪说:你一出来,太阳就出来了。你不出来的时候,老天才抓空下点雨。

加拿大的高速公路旁,凡有房子处,都有隔吝墙隔开高速路上车流的声音。曾经有人对玉琪说,他在401路上开车很久了,没看到过好风景。玉琪说;你没看到那么多隔音墙么?你要看风景,得离开高速公路,到叉路上去,小路上去,要锲而不舍!

多伦多所在的安大略省,地图上勾勾弯弯的边沿他全走过了,每一个凹进去的地方他都走过了。他说高速公路好比鱼骨,旁边的小路好比鱼刺,他要把每一根鱼刺都缕一遍,这是地毯式搜查。丽君和莱斯理还没来多伦多的时候,玉琪有空隙就在乡间开车。车上还有一。只两公升的桔汁瓶,不过瓶子不是装桔汁的,是专门在不能停车也不想停车的时候,装小便的。大小正合适。人家说他傻乎乎的花那么多汽油钱干什么?他说他就是要这种在乡间小路上的感觉。

我觉得这是他与土地与大自然的感应。如今他走在七叉八拐的小路上,就像走在家里一样烂熟。我想,玉琪好像一棵树,那一条条小路是他这棵树的根须。

我说你怎么这么熟这些小路?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走,那是车自己走的。我说这条路好像走过,可是没见过这一段啊。他说上次你中途睡着了,你的记忆把睡着的这一段路删掉了。

现在,他又换另一条路走了。我说你会不会走错?他说:这是我的地盘我还会走错?我的内心深处总想开拓。反正要走一趟,何必不换一个新鲜的感觉自己也享受一下?这就好像画画,不想重复自己。形成风格难,突破自己更难。

我们走进了一个乡村公园。错落的枫,倒下的树,生命的张力,自然的叙述。我用照相机咔嚓咔嚓地吸进这自然之气。一位独自散步的加拿大人远远向我们走来,说要不要给你们一起照张相?他走这么多路,只是为了想帮助我们来张团体照!我想,常常在这里散步的人,就会和这阔大而充实、自然而丰富融为一体。

曾经有人问玉琪,常常到乡村去是不是去写生?玉琪十多岁的时候想写生,又买不起纸,向老师要来旧地图。那种旧地图折起来正好是十六开大小的纸,正好用来写生。如今他还来写生?他只是来感觉。他说,你看这原始的、粗犷的、还没被人工破坏的、人迹未到的地方!你看那折断的树,那种打破平衡的感觉多好!

你再看远处那枫,那完全是点彩派、印象派的画!你看小鸡,你得像理解小孩一样去理解小鸡!有的小鸡,一见小虫就冲上去;有的迟疑;有的跟着小虫朦朦胧胧地就跑多像一群可爱的小孩。

面对折树和群枫,玉琪走进了诗情画意。他说,你看那鸟,好像在做梦,在回忆。鸟也有鸟的感觉。如果没有感觉,我坚决不画。

不想应酬!我下半辈子就是吃我的感觉!山水花鸟都不是我的本意。意不在花,意在吾心!有了感觉,吾心呼唤而出!要唤起人类的共鸣!要让东西方的人都懂国画,我要寻找一种世界语言!有人说,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这不一定。走向世界的国画家,林风眠、吴冠中,都有西画功底。一定的是,国画还没能走向世界,和中国的国力有关。日本画卖价高,因为国力强。一旦我们的国力强大了,中国画的影响一定会增强!中国的艺术能不能走向世界,不是去提高洋人的欣赏水平,让他们懂中国五千年文明史,而是提高我们自己让国画成为世界语!国画,是最便于把心灵的东西宣泄出来的。十年前我也用小技巧,现在我就是想把心里要说的话说出来!我还有很多话要说,就是不知道怎样把我的话说出来。我的话还远远没有说完,远远没有!

我本来以为,今天跟着玉琪,是拼死拼活地玩。

玉琪的“玩”,其实都是在感觉在积累在蕴酿,然后,一气儿画一大堆画。去年春天他关起门来画三个月,画一百多张好画,又出一一本令人叫绝的画册。我常听到有人找丽君要求买玉瑛的画册。

要是找玉琪,他是非知音不卖的,出多少钱也不卖。而玉琪不卖丽君自然听玉琪的。我禁不住说玉琪:人家那么想买你的画册,你就别犟了!

玉琪不理。

懂一点中国

九八年十月十六日

如果光看年龄和服装,就搞不清这一屋子人是什么样的组合。

一位淑女,浅米色的狭长毛衣外,浅米色的缕空披肩。典雅的耳坠,纤秀白洁,好像民国时期的女子。只是她用来压宣纸的物件,提醒我这是20世纪末——她把她的手提电话当镇纸用了。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穿着加拿大孩子最流行的又肥又大的黑色T恤,和比实际裤长长出半尺的大牛仔裤。她黑发披垂,两个手腕都套着一摞五彩的手镯。黑T恤背上是大幅摇滚乐队的照片。看这个现代女孩的背影很难和她正在写的书法联系起来。她四年前还不认得中文,现在竟正楷篆书的写一手好字:“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摇滚夫如何,书法写末了。

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正要打喷嚏,拎起身上的绒衣。捂住鼻子,把喷嚏捂了回去。他双手抓头顶,吐一吐舌头。他的左脚趾头从袜洞里伸了出来。他看玉琪写字,他的右手食指惯性地跟着玉琪的毛笔一笔一划地在空中写字。玉琪夸他今天写得不错,他才敢把藏起来的大字拿出来给玉琪看——原来,玉琪要他先打底稿,他没打。我看他临的玉琪的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我就觉得这屋里有明月照,清泉流。

听说本来孩子的爸爸一起来学字学画的,但是孩子进步太快,爸爸不想和他一起来了。爸爸接送孩子上这一堂课,爸爸自己再来上另一堂课。

一位衣着华丽脸庞俏丽的女士,是香港一家好几百人企业的老板。前些年迁来多伦多,现在又要搬回香港了,就想下周开始能一周让她上三堂课才好,或者她回港后玉琪能给她函授。港人常常用“凶”这个字,背后都说杨老师好凶。这位女老板,也被玉琪讲哭过两三次,她说:老师,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被人骂过,我也是管几百人的。可是我特别喜欢上老师的课,你怎么骂我我也不走,你不要以为骂就能把我骂走。

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家,离下课还有十分钟的时候赶到了。

“杨老师对不起,刚才我坐巴士坐反了,下了巴士还要走很长一段路。”这位老人家当初要来学画之前,有人警告他:当心,杨老师要求很严很凶的,你受不了!他说:我到别处人家都把我当老师,我到这儿当个学生也不行?

又一位八十来岁的老先生,他是从纽约飞来学画的。后来觉得这种飞行学画不方便,干脆离开纽约儿子家,带着老伴到多伦多,在离玉琪家很近的地方买了幢房子住下。为了中国画。

这位老先生厚厚的绒衣,厚厚的镜片,他一边临摹玉琪的小鸡,一边说:看看好可爱,画成这样可难了,杨老师说起码要画一两百张!老先生又笑道:现在这里的人还要我的字画,这画要送人。

后来我送这位老先生出门,看到他上楼时两手搿门框,驼背,脚步重得像石锤,一锤一锤地砸到门口。他从他提的大纸袋里拿出一个长长的鞋拔,用鞋拔把他的鞋拨到跟前,再把脚伸进鞋,再用鞋拔把鞋套上脚。

有一个美国学生,每次由丈夫开车六七小时开到多伦多在酒店住下,然后丈夫再送她来上两三节课。她六十多岁了,英国医学院毕业的高级护士。雪天也来,那六七小时的路程就变成了十一小时。先生很腼腆,每次她上课时,先生说什么也不愿进屋。汽车不发动是没有暖气的。先生每次在车里冷藏两小时。

有一次一位老到不能再老的美国小老太太说:杨老师,我希望你一定收下我的儿子学画,他听不懂中国话没关系。我希望他学点中国画,我一定要他懂一点中国!

懂一点中国!

玉琪感动了。玉琪不就是希望多一些人懂一点中国。他约见那位儿子。他以为“儿子”总是小小的。没想到“儿子”高大得快有两个玉琪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