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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多伦多之恋(7)

牙医,五六十岁了。哦,那老太太那么大岁数,儿子怎么能小呢?

我住在玉琪家,老有人来电话要求“拿位”。在多伦多,进生意好的餐馆,排队等座位叫“拿位”。没想到玉琪家永远有很多人在排队“拿位”。有的学生要回港四个月,怕返回多伦多时就拿不到位了,不如把这四个月的学费先交上,要求保留一个位。

玉琪的学生,除了两个小孩,其他大都是硕士生或双学位的,有一份好工作和一份好年薪。有人每周从别的城市赶来,有人常常从海外把自己的书法传真过来,然后再打一个多小时的长途向玉琪请教。有这样学位这样素养的人才有这样的需求:懂一点中国。

我看学生写的书法:“幽兰在山谷,本自无人识;只为馨香重,求者遍山隅。”

杨老师是“凶”,但杨老师教两小时才收多少学费?而他一张域得卖多少钱?买他画的人登记成一个本,他偏不画,偏热心于教画。学生明白,老师不是靠这个吃饭,是拼死拼活地要教会他们,是把教学当作事业的!我听玉琪在教学生:“写行书要贯气!”“这牡丹花是什么情绪,能给人什么?”“你说差不多?有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差得多!”“染背景的方法都不一样,表现方法要不择手段!”

“越是看上去平淡的画,越是有技巧!你看这幅画,深秋两只鸟,是老夫老妻了,讲了很久的话了,他们没有激情,但是,他们的心是亘古不变的。这样一对鸟,表达的是:但愿人长久。”

在加拿大,在多伦多,就有这样一个把加拿大人、日本人、香港人、美国人都吸引过来的地方,让大家懂一点中国。每个学生拎一个大购物袋,里边放着大卷宣纸、大把毛笔、大堆图章等等。一个学生正在写:

“事在人为,境由心造。”

我想,玉琪这样的人也只有Made in China,懂了玉琪也就懂一点中国了。

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今天清晨一看门外,觉得这才像到了圣诞前夕了——房上墙上圣诞树圣诞灯全压着厚厚的雪。车怎么开呢?“我可不可以去铲雪”莱斯理问丽君。我常常管莱斯理叫全国劳模。这位“全国劳模”一会儿回来了——如何也铲不动。今天,什么都得耽误了,玉琪的学生们是来不了了。

十点不到的时候,大门又开又关、又关又开地像闹着玩呢——学生们全准点到达,一个不差。虽然都在说不好开车,说一下雪堵车了;虽然,这里不打卡,迟到不扣薪;虽然,二十四日开始放圣诞假,今天真正是节前了。但是,十点上课,十点前只听一个个在喊:

杨老师好!

失控的一晚

九八年十月三十一日

今天是鬼节,Happy Halloween!

半个月前,我们去离多伦多三十公里远的小小世界。走进第一幢楼的第一间屋,立刻觉得时光倒流到了一百年前,一切的家具用品都是19世纪的。一个穿着拖地长裙系着白围裙的妇女正在餐台前忙乎,突然一个小男孩推开一侧的门蹦了进来对他妈喊:OH!OH!(哦哦!)他妈纹丝不动。OH!她是个假人?一会儿小男孩又推门蹦进来喊:OH!OH!噢,原来小男孩也是假的,每过一会儿蹦进一次逗游人的。

走到一间间屋子,有人在躺椅上打瞌睡,有人推着摇篮唱催眠曲,有人趴在床下找东西,全是复制的活灵活现的19世纪的人。

走到出口处柜台前,正有一男推门进来大声招呼柜台后的妇女:OH!OH!那妇女也同时招呼他:OH!OH!又是逗游人的把戏。定睛一看,他俩都是真人。

我大笑起来,跑进园子OH!OH!地叫着。还没到鬼节,就人鬼不分了。前边是一排穿着牛仔裤长着南瓜脑袋的鬼乐队,OH!头上有一个老妖婆骑着把扫帚不停地念咒语。空中又有一个魔鬼的声音可怕地在说着什么。其实谁能知道魔鬼说话到底是什么声音?不过谁都会认为魔鬼说话就是这种低沉阴冷的声音。

有的鬼坐在树枝上眯起眼睛调侃,有的鬼靠着秫秸做可爱的鬼脸。我想,鬼本来是人制造出来的。叫他可怖就可怖,要他可爱就可爱。鬼节在北美可能是仅次于圣诞的消费最大的节日。大约每个孩子都能要到十来斤甚至二十来斤糖。家家做南瓜灯,用各种材料扎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鬼。人说画鬼容易画人难。谁也没有见过鬼是什么样的,鬼是最不拘一格的。大人小孩在这个节日里,都可以把想像发挥到极致。人最大的快乐,是创造。并不是每个人在每一天都有机会创造,漫无边际地创造!即使是圣诞节,做圣诞老人,也大体有个红衣服白胡子的模式。鬼节造鬼,你就穷尽你的想像吧,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这份快乐,惟有鬼节!

昨晚莱斯理用刀在南瓜上雕眼睛、鼻子、嘴。莱斯理说,去年爸爸不让他动刀,爸爸用笔在南瓜上画了个鬼脸。可那是个中国鬼。我明白,中国鬼容易是圆眼睛的。莱斯理挖了两只三角的眼睛,嘴上还雕出两只门牙。倒像一个正换牙的大头娃娃。可爱的莱斯理,雕出来的鬼也是可爱的。

我和莱斯理躺在床上退想着鬼节的到来。我说,等到明天傍晚六点,我们可以上街去要糖果了。

莱斯理说,五点一过就可以。我说天还没黑呢。莱斯理很肯定地点着头:

可以的。

我知道他是巴不得明天没有白天,直接就到夜晚才好!他说他会套上吸血鬼那样的假牙,还要在脸上抹血。说着他下楼找来他做鬼穿的披风,再套上四只尖利的狼牙。我想,我好想,也有一件过鬼节穿的披风。

丽君怎么就会知我在想什么呢?她找来一件莱斯理八岁时穿过的披风。丽君说领子得放一放才能穿。我一穿,居然领子也行。披风窄小也好,人变得瘦高,再套上一只很大的鬼脸面具,正好冒充大脑袋细高个的小孩去要糖。

我一身“鬼装”下楼对玉琪喊一声:

Happy Halloween!

终于到了今晚,要糖的时间到了!在我看来,鬼节最开心的,就是去按一个个人家的门铃,伸手跟一个个亲爱的陌生人要糖。

鬼节要糖。世界上哪有这等好事——你想要糖,每个人就都会给你糖!

丽君在门外挂了满满一篮子糖,让路过的孩子们自取。现在,玉琪丽君带着莱斯理和我上街了。是的,我现在是一个长高个子的大脑袋小孩。鬼节实在是儿童节。满街套着鬼面具的小孩欢叫着奔跑着挨家挨户地要糖。有些人,干脆敞着门,主人坐在门口,给孩子们发糖。两个四五岁的小孩,看着我这个“同伴”甜蜜地、带点崇拜地笑——这个要糖的“小孩”长这么高啊!

其实在满街盛装的小鬼里,我是一点不神气的。一个男孩把双背书包挂在胸前,胸膛鼓鼓的——全是糖!一个男孩黑帽压脸,黑色披风在地上拖得很长,好像黑魔骑士。一对两岁半的双胞胎女孩,穿着洁白的小天使服,身后都有一对透明的翅膀。这对小天使“鬼”,瞪着透明的大眼睛,没头没脑地也提着小篮子要糖,惹得我们都把要来的糖又往她们的篮子里倒。

我倒空篮子又去要糖。这种要糖本不是为了吃,只是为了享受这份人人都给你糖果的喜悦。平时,怎么能敲一家家的门向陌生人要糖?偏偏在鬼节的夜晚,人生可以失控,可以放纵,可以做出违背常理的事,可以聊发少年狂!为什么只有小孩可以要糖?为什么大人就不能要糖?小孩有很多的机会撤欢,大人总受着很多的制约。你是大人!这一句话,就可以剥夺一切的童趣。你是中年人了!这一句话,又可以剥夺一切的童心。你不能奔跑不能疯笑不能吃糖不能胡闹。如果我能在中国制造一个鬼节什么节,我就要让大人小孩一样地奔跑要糖。

我和小孩们一起跑到一家家门口,喊Trick or Treat,就是说,恶作剧还是请客。当然,主人们立刻请客发糖。发了糖还拉一拉门前的鬼,用鬼叫声来欢送我们。有一个发糖的人也套了个鬼面具。发了糖他故意转过身去,嗅,他后脑上套着另一个面具。他又转过身来,揭开面具问:看见我脑后的面具了吗?

好天真的老外。我又到另一家要糖。门前汽车里坐着一个鬼。各家有各家的高招,做个鬼放在汽车里也跟真的似的。我冲这鬼OH!OH!地乱叫,咱还怕假鬼?突然那鬼从车里向我捅来一刀,我大叫而逃。我才知道那是真人化装成的假鬼!

前边的南瓜灯,低低地一闪一闪。地上一个鬼的身上,被捅了一刀。这是真鬼。一只木箱里,伸出一只血手。当然,木箱里什么也没有,一定是在木箱口放上一只血手。

我想,老外干活时真干,玩起来也真下功夫玩。前方一户人家,在门前搭了一个鬼屋,里边发出各种鬼叫。门口有个女人用手电从下往上地照自己伸出舌头的脸。这把戏我们小时候都玩过,用手电这么照着自己去吓同学。这当然不可怕。我们当然想进鬼屋看个究竟。这位手电女鬼还数人数,一批一批地放入,倒好像进国家博物馆似的。里边黑乎乎地烟雾腾腾。右边窜出一鬼,我吓得叫着往左边靠。左边脚下一鬼大叫着就要扑来。我大叫着挤在人堆里往前移,前边上方又掉下一鬼头。噢!大家惨叫着竟是都不敢往前走了,可也不敢往后退。我喊后边的玉琪,让他走到我前边来开路。

玉琪老老实实地走到第一个。

什么时候,遇到困难找玉琪就壮胆就有办法。

等我们又坐上玉琪的车回家的时候,我才看见满街满地的塑料鬼——画着鬼脸鬼身的大塑料袋,里边塞满枫树的落叶,这是最简易的鬼。二十来天前还那么绚烂的枫叶,现在只能用作鬼的填充物了,如何绚烂的人生,最后也只能化作尘。所以,干活的时候干个痛快,玩的时候玩个尽兴。我看莱斯理要来的一大袋糖,总有二十来斤。我摘下披风摘下面具再看自己要来的一大袋糖,我高兴得欢呼:OH!OH!

又:写鬼节写到凌晨要去洗手间。楼上的洗手间连着主人房,容易吵醒他们。午夜后我总去楼下的洗手间。刚从楼梯上往下走两步,我停住了。一楼黑乎乎的,我迟疑着不敢往下迈步。我怕。

尽管我每夜都这么下楼,而且楼梯上彻夜亮着灿烂的吊灯。但是,我的腿好像有点软,楼下客厅的沙发上堆着大衣,或许,那里边会钻出一个塑料鬼,或者伸出一只手?

我逃回楼上的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