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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人生的抉择(3)

“华明,看你这四十几岁的人老成这样!你革命,可是你自己的命都快革完了!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你跟你的长辈比一比,你比他们都显老!”

比?数学经常用“比”这个字,谁比谁多啊,谁比谁快啊。可是他有个学生叫刘丽萍,一直搞不清“比”这个字作何解释。譬如,数学题上写着火车比汽车快,那她就搞不清这是说火车快还是汽车快。刘丽萍留级了。连她父母也说这孩子就是笨。他看着这学生自习时咬着钢笔帽,对着作业本一想就是好半天。她是想学好的么!他终于发现,原来她怎么也搞不清“比”这个字之前的数字大,还是“比”这个字之后的数字大。“丽萍,你不是笨,你有不明白的,要多问啊!你以为问人家,人家更得说你笨了?好糊涂的孩子啊!如果你知道自己不会做这道题,这说明你是真动脑子了。愈是爱动脑筋的孩子愈是爱提问么!”刘丽萍的成绩上去了,刘丽萍考上中学。刘丽萍所在的这个吴家水泉小学,郑华明1979年刚调去时,是全公社成绩最差的。他组织语文老师给学生补语文。他自己连寒暑假也天天给学生补数学,到1982年十六个学校统考时,吴家水泉小学的语文、数学都得了第一。别的学校的老师不信,以为一定是把分数算错了,要求重新查看考卷,查看结果:吴家水泉小学第一!

他完全不责怪那些要求查看考卷的老师,因为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的学生们这么争气!他这一生教了多少个刘丽萍?值了!

英国化学家戴维,科学界高度评价他的三项成就:电解法分离碱金属和碱土金属;确定氯是元素;发明安全灯。但是他说:

我一生中最大的成就是法拉第!戴维培养了一个法拉第,郑华明培养了一批刘丽萍。刘丽萍自然不如法拉第,但是没有刘丽萍们,哪能产生今天中国的法拉第?谁都会说中国比不上先进国家的科技水平,中国的科学、文化落后了,但是,如果在慷慨激昂地抨击一切之后,又奉行大家这样我为什么不这样的处世哲学,这不过是以愤世嫉俗来掩盖自己的软弱无力、无所作为。

郑华明感到了一种骄傲。他吃过的苦愈多,他能承受的苦愈多,他便愈是感到骄傲!1963年底,他调到蓝家山小学,这所小学因为用水更困难,所以总共只有三个老师。打井吧,没这项款。但是,要扩大教育先得打井。每天课后他带着两个老师打井。打到一丈深以后,从井口往下看去,黑咕窿咚的,别人不敢下了,他下,他双脚踩着井壁,一脚踏稳后,再用另一只脚在井壁上找着踏脚处,他的腿抖动着,每下一级都抖动着,愈往下抖得愈厉害!他也怕呀!他的惧怕也未必亚于井上的人们。但是他再不下,这口井就打不成了!所以在下和不下之间,他只能有一种抉择:下。等到他从井下上来时,身体总是在抖动。“郑校长,看你冷的!”“是冷。”他说。他不愿意让人知道他抖动不是因为冷的,是因为怕的。一丈、两丈、三丈、四丈、五丈。他在井底干活时间一久就眼睛发黑,不能不干一会儿就抬起头看看天空。天空是圆的,和井口一样大。他是不是在“坐井观天”?他是不是眼睛里只剩下这口井了?他1952年回国时的缤纷的理想,现在确乎好像就化成了这一口井了。他现在的最大的心愿就是打出这一口井!他好像已经很少幻想色彩了。他是不是变得和这个黄土高原上的老农一样务实了?但是,当井里终于涌出水来,当学生们不管这刚涌上的水中还混着那么多的泥沙舀起来就喝的时候,他立时又充满了那么多的幻想——他要把这个小学扩充到多少学生,他要拆掉这个作校舍的破庙,他要带着师生学打炕席,赚了钱好打课桌椅,他要用井水种菜、种西红柿……蓝家山小学终于办成了它所在学区的八个学校中最好的学校。

这是郑华明的骄傲!

值得骄傲的郑华明啊!

力量属于坚持到底的人。

郑华明是有力量的!

他终于也像京剧中大打出手的武将一样,把守势转为攻势,对那些50年代从香港回到内地,近些年又从内地回到香港的亲友说:“你们也回内地吧!”

“唉,算啦,我来了香港就不回内地啦!好马不吃回头草啊!”

“我才是不吃回头草呢!我回国后就不再出去了!”郑华明近乎调皮地笑了。

酸甜苦辣郑华明笑了。人生是充满了痛苦和欢乐,充满了困难和胜利的。躲避痛苦,也躲开了真正的欢乐;躲避困难,也躲开了真正的胜利。每个人都会走完他的人生,但是有多少人能真正尝到人生酸甜苦辣的各种滋味。

他想笑。但是他觉得一个人在路上走着独自微笑,给熟人看见了可不好意思!兰州街头他的熟人多了。他大半不认识、不记得他们了——他们是他的学生啊。他印象里的他们永远是他教他们时的样子,永远是山区的小学生,永远不会长大的。可是,他教的第一批小学生最小的也有二十七岁了!在商店里、在长途汽车上、在泾川、在乎凉、在兰州,随时都可能有个“不认识”的青年突然喊他:“郑老师!”1982年,他住在兰州饭店开省归侨侨眷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兰州日报》上公布了先进工作者的名单。报纸一出,十几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找到他住的房间,而郑华明一开门,几乎每次总是问:“同志,你找谁?”他们总是说:“郑老师,你怎么不认得我了?”他们每个人都认为小时候郑老师那么爱自己的,这下突然见到他们一定会那么高兴的。可是,他们都忘了,他们的郑老师又不是光教他们某一个人,或是某一个班。郑老师这三十来年教过多少学生?再说,他们长个儿啦,长学问啦,长经验啦,长见识啦,而他们的郑老师已经未老先衰,已经有些老眼昏花了。他们觉得他们本是山沟沟里的孩子,现在能在城里干着这样那样的工作,这多亏了他们的郑老师!他们永远都记着他们的郑老师。可是他们不明白,他们的郑老师只能记着他的学生——他教过的全体小学生的总和以及他今后要教的所有的小学生。

“老师,我是你的学生呀!”

他们一个个站在门口都这样说。

啊,是他的学生!他有这么大的学生?他有这么多的学生!还有这么多的苹果呀、糖果呀!嗳,他的床上怎么摆满了礼物?这是什么?“兰州大学”的校徽?哦,这个小学生成大学生了!

都成大学生了!这些孩子刚上小学时,又认真又死板,以为小学老师是无所不知的天下最了不起的人,一切照搬老师说的、老师写的,就连写字也是老师先写哪一笔,他们也先写哪一笔。

老师要是字体是歪的,他的字体也都是歪的。全班学生的笔迹和班主任的笔迹都差不多,简直像是用复印机复印的。郑华明前的一个老师唱什么歌都跑调,不管什么歌经他一唱,都变成一个调,像念经似的。学生们唱歌也就都唱成一个调,像念经一样的调。郑华明用三四节课好容易教会了他们一支歌,过一天,再让他们唱的时候,他们又回到那个念经调上去了!

郑华明憋不住地笑了。这些只会模仿小学老师笔迹的、唱歌像念经的孩子们,也成大学生了,出息了。不过在街上可别笑,今天怎么尽想笑!给人看见了算什么!

“郑老师!”一个年轻人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这使他狼狈不堪。不过那年轻人的眼睛里丝毫没有嘲讽的成分,他大概太惊讶了:“郑老师,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郑华明怎么会认识眼前的这个女同志呢?她说话满是北京味儿。她的穿戴、语言在兰州街头都是突出的。哦,她说她大学毕业后在北京一个机关里工作,让郑华明到北京去的时候一定住到她的家里。

他的小学生成了首都的干部了!学生们像长硬了翅膀的小鸟,飞高了,飞远了。只有他,正在走向汽车售票处,去买开往平凉的长途汽车票。他已经是黄土高原上的一棵老树罗!他回国三十年和学生之间形成的千丝万缕的关系,就像那纵横交错的老根。要是割断这千丝万缕的感情,那他的生命也就枯萎了。

他教过的小学生到底有多少?全国每年有多少小学生?埃及一座最人的金字塔用二百多万块巨石砌成,当人们观看这座高一百四十多米的金字塔的时候,往往惊叹地望着它的高耸的塔顶,但是塔底呢?没有巨大的塔底,怎么产生那光辉的塔顶?没有庞大的小学生队伍,怎么会产生庞大的中学生队伍、大学生队伍?怎么会产生尖子、人才?

我们为什么还存在缺乏人才、埋没人才、人才外流等等问题?原因之一是——无知。郑华明50年代就去开发大西北,到80年代才明确:要开发一个地区,首先要开发这个地区的智力。他愿用生命之油熬出智慧之光。

50年代他来到中国是以离别父母作代价的;而80年代他要留在中国又将以离别孩子为代价——他的两个孩子要申请出国了。他这个当爸爸的不走,他们就自己走!郑华明再要劝说他们,就要伤了骨肉情了。事实上,已经伤了!50年代他一说爱国,他的三个妹妹一个弟弟都从印尼回到祖国。现在他要是说爱国,有的人还会笑话他。兰州饭店的一个服务员就冷冷地说:“你在国外有福不享,回来干吗?干吗不出去?”——他平白无故地遭这一顿训斥!

噫吁嘻,爱国难哉!

如果他带了孩子、妻子一起出去,那么母亲啊,孩子啊就皆大欢喜了,他也不用腹背受压了。如果他不出去,那么这两个孩子他日后还见得着吗?

郑华明又一次站在人生的交叉路口,他在想什么?

“同志,我买一张去平凉的长途汽车票。”

郑华明坐上了长途汽车,消失在我的视线以外了。他的这条线索也暂时中断了。不几天,我在今年10月16日的《人民日报》上,看到一则与郑华明并无关系的报导,文字不多,现抄录如下:

6.老华侨如愿以偿

老华侨黄礼羡,是广东台山县四九区五四大队人,旅美又逾五十春秋。黄老在外勤劳工作,颇有积蓄,现在年过七十了,总想找机会回广东台山县老家办件好事。办啥好事合适?他想,倘能归里办一所学校,为国多育人才,为改变祖国科学文化落后状态出力,岂不很好!1981年初夏,他怀着这个愿望飞回家乡观光。回乡的第二天,便急着到本村五四学校探询办学情况。

当他了解到群众的生活近年大有改善,子弟要求入学者日众,而眼下的校舍既残旧又不敷需要时,便当场决定捐献美金十一万建校。当年初夏,五四学校破土动工,翌年春季,一座建筑面积二千多平方米。设有十六个教室、一间图书馆、一间实验室和一间师生休息室的三层钢筋水泥结构的新校舍落成了。这时,黄礼羡由美专程飞回主持剪彩庆典。在剪彩会上,他心情激动地致词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兴学育才,为吾久愿。今天平生心愿已遂,实感无限快慰。”

老华侨以他勤劳工作的积蓄,捐款十一万美金盖学校,确是爱国义举。于是《南方日报》报道,《人民日报》头版转载。我把这则报道剪了下来,久久地看着。但是我的视像里像叠影似的又出现:F那个白发稀疏、眼睛浑浊而年仅四十七岁的郑华明。他回国办了三十多年的山区教育,他所献出的一切该怎样计算,又怎样算得清呢?他的贡献,又该怎样估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