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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心灵(1)

1.靠心灵而伟大的人

我称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强力称雄的人,而只是,靠心灵而伟大的人。

——罗曼.罗兰

英文字母上怎么冒出了一堆烟灰?不,不是一堆,是好多堆烟灰。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了?现在除了一片灰色,什么也看不见了!难道,这就是医生早就警告过的失明?失明原来不是两眼漆黑,而是一片灰暗?那么,《简,爱)中罗切斯特双目失明时感到的是灰暗,而不是黑暗了。我还以为作者写错了呢!我还特意把原文的灰色译成了黑色呢!多险哪!要不是我自己也体验了失明的滋味,那我翻译的《简,爱》就要出大差错了!

祝庆英近乎快活地吁出了一口气。失明了还快活?可是,在这个瞬间她感受到的确是快活。“**********”前她刚译了半本《简,爱》,全国就掀起了关于“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学习。我们上上下下有着那么多闻风而动的干部,出于各种与人为善或整人为荣的目的,好用中央领导的一句话掀起一阵龙卷风。(如果能把这样的主动性、进攻性用在工作上!)《简,爱》自然也给这阵风卷走了。为什么?(简,爱》不是很出色地描写了心灵美么?什么心灵美?我们要的是阶级斗争!

这样,直到十几年后的1978年底,祝庆英快五十岁时,才译完了《简.爱》。她的眼睛总算没有失明,只是看书时间一过半小时,眼睛就胀痛,人就想吐。唉,损失了十几年时间,现在想多干点工作,偏偏眼睛和你作对,连纸也和你作对!怎么回事?这页纸怎么也掀不起来!粘住了?怎么粘的?啊,是血!

“啪!”又一滴!眼睛又出血了。唉,躺一会儿吧!

除了躺一会儿,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她没结过婚。所以既没有丈夫来爱抚她,也没有孩子来孝顺她。她不结婚可不是因为她孤僻,恰恰是因为她的孩提般纯净的心爱着所有亲友、同志。她把爱情想像得太圣洁了,甚至她三十多岁时,别人向她表达爱情,她仍然不能想像爱情的殿堂里能出现这么世俗的表达方式,她立刻像个女学生似地慌乱了,躲避了,甚至报告了领导。爱情到底是怎样的呢?《简,爱》里有两句小诗:“爱情带着加速的欢跃,给每根血管倾注如潮的生命。”

祝庆英把全部的挚爱奉献给了她的工作,她即使在疾病、贫困、孤单等等的包围下,仍然感觉着如潮的生命。她的工资是一百一十六元。她每月拿出九十元负担她的亲戚们,还月月拿出十元寄给小时带过她的一位老保姆。“祝庆英,你,你每月十六元怎么过啊……”“我不是过得很好吗?”祝庆英坐在床上,双手撑着床沿,快活地晃着脑袋,两条腿像小姑娘似的来回甩着。

她是过得很好,只要她还能到上海译文出版社去上班,去从事她最心爱的翻译和校对。尽管,在过街时她就头晕、眼花,因为她的视力承受不住那车水马龙的袭击;尽管,她也不敢看看那梦幻般美丽的天空、云彩,因为过强的光亮会刺激得她呕吐起来。但她却像一个天真的姑娘去会见恋人那样陶醉在幸福里。本来么,一个人可以把精力全部用在她心爱的事业上,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吗?当然,眼睛不行,上车、过街都危险。可是这有什么?八点半上班,她每天六点就离家,不到七点已经坐在办公室里了,这样不就躲过了上班的高峰时间了?

一个人要是不爱自己的工作,那么,工作对于他只是一种苦役,而他也只是生活的奴隶。他希望偷闲、敷衍,可正是在这种被动的精神状态下,他的独创性,他的智力和能力也悄悄抛弃了他。我们为什么不去充分地、尽情地享受做人的权利呢?难道主动、进取地工作不是做人的最大的权利吗?一个人来到世界上,难道不应该对这个世界献上一份爱、增添一份美吗?是啊,当工作成为权利,成为乐趣的时候,生活是美好的。即使视力已经很微弱了,祝庆英依然感到天空、云彩、车水马龙都与她同在,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与她同在:生活给予我的是这么多啊这么多车轮?好大的车轮!还有那么多的脚?我摔在大街、中间了?电车的两个前轮像黑乎乎的两只眼睛。搞翻译的怎么可以没有眼睛?贝多芬耳聋了不是照样可以作曲、指挥吗?趁着我还有点视力,多干点……但是领导不让她上班了:这样的视力,不能上街啊!

领导这么照顾我,那么,我每天五点就开始校对!“为了维持你仅有的视力,你满可以什么也不干么!你明明知道你的工作和你的视力成反比啊!”反比?维持?难道生命在于维持?生命在于奉献!不尽地奉献便是不尽地扩充生命。我只要生命的密度,不要生命的长度。我不仅要完成正常人的校对量,我还要超额!“你在家里何必还这么认真?而且你不如多留些视力自己多翻译几本书。你干嘛非到星期天才摘自己的翻译呢?”“我的工作是校对别人的译稿。星期一——星期六是上班时间,我在家当然也得按上班时间工作。”如果做人的信条只是用在有人看见的时候,而当没人看见时便可抛开它,那么,这个信条还有什么意义呢?那么还有什么人格可言呢?难道我们不应该把人格印在每个小时上吗?难道人格不是一种伟大的力量,使你不去图小便宜,不去搞小投机,而去投身大的事业,去获取巨大的快乐?

啊,一张译稿让风给吹地上了,快拣!啊哟,肋骨撞在椅子扶手上了,好疼啊!“祝庆英,你两根肋骨骨折了!怎么弄的?”“医生,我去拣一张纸,为了省时间,我不想站起来拣。肋骨就撞骨折了……”“你的骨质怎么这么脆?”

是太脆了,已经几次骨折了。

厂劳动,让她推一车红色的粉末。这种粉末不能用手捧,否则会使骨头变脆,将来容易骨折。有一次车倒了,粉末撤了一地。她忘却一切地用双手把那危险的粉末一把把地捧回车里。这实在是她一种善良的本能。不,这么说也不准确。她只是觉得做人是要认认真真的——爱,就要爱得认真;干,就要干得认真!

1980年春,她刚校对完一本小说的译稿,却收到了译者寄来的译后记。要在这本十九万字的小说中找出二十二句引文核对,而这本小说又是倒叙的,前后跳跃,找引文只好把这小说从头再看一遍。可时间只有一天多了!

可怜她的眼睛啊,疼得就像把眼球按在玻璃板上压滚!她自己也不知怎样才能赶出这个意外的任务。她也不去想这些——就好像她并不去想她一旦失明了怎么办?她终于把引文找出来了一句,两句……二十句,不对,漏了两句了!为了找出这两句,那,还得把这十九万字的小说再看一遍?可是眼睛说什么也不行了!她恶心,头晕,她把剩下的两句写了个字条别在稿上——请校对科的同志帮助找一找引文吧!

可是,这是我干的工作吗?我的确竭尽了我的所能了吗?

没经过内心格斗的意志,是微不足道的;没经受过自我牺牲的贡献,是无足轻重的。人格在磨难中趋于完善,心灵在搏击中变得美好。为了找出那遗漏的两句引文,祝庆英又一次投身于十九万英文字母的汪洋大海。眼睛疼啊,眼睛!是啊,这时所需要的勇气,决不亚于投身海里去抢救一个溺水的人。多少人视眼睛此生命还重呢!平凡的工作原来也需要奋不顾身的勇气!

2.幸福的人和不幸的人

有思想的人很少用这样的短语:幸福的人和不幸的人……

——雨果

啊——!

咕咚,咕咚,咕咚……我的头顺着楼梯滚下去,是倒栽下去!完了,完了!楼下像个黑窟窿,地狱之门打开了。真快,下楼时还觉一阵晕眩,一会儿就什么感觉也不会有了。

怎么还觉着晕?好像,还活着?快睁开左眼,啊,还看得见!

好了,只要左眼没出事就行了,我还可以校对。右眼好疼啊,啊,粘乎乎的?血,半个脸都是血!右眼摔破了?反正右眼本来就快瞎了。

谁在那儿哭?你们别哭了,你们再哭我也要哭了。泪水晶亮晶亮的,好刺眼啊!啊,那亮晶晶的是手术灯!我小时候要是能在灯下做功课就好了。那时家里一屋子的人,我只好在胡同里做功课。天实在黑了,就只好收起课本,所以我的基础打得不好。谁知考大学时考上了当时的名牌大学——圣.约翰大学。

那儿全用英语上课。我听不懂,每天课后查生字,天天开夜车学英语。但是一个十七岁的人夜里不睡,白天就得打瞌睡了。

那么,不开夜车了,改成每天清晨两点起来读书。终于一个通宵就能看一本英文原着了,可是得了肺结核!

“为什么不给我分配工作?”“你结核病这么重,必须先休养!”叫我休养?啊,“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我也要在这胜利的歌声中加进一分音量。我自己到小学校去教一年级!“祝庆英,你是大学毕业生,你怎么自己跑去教小学了?”“我要工作!”

这些医生的工作好像带有—种神秘感。他们还在说些什么?

快给我动手术吧!我自己倒一点不怕。我二十三四岁时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那天我正看原着,看见一只虫爬在英文字母上,赶也赶不走。再看看墙上,也有一只虫。再看看天空,天空也有虫!是白内障?“你的眼睛不宜搞校对了,否则你的眼病发展起来很快,最后会导致失明!”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还有什么比瞎眼更可怕的呢?有。对于我来说,不让我搞心爱的校对,工作,那是比什么都更可怕的!我扔掉了多少眼科医生开的假条?我的近视每年增加二百度,到1959年右眼已经一千四百度了,然后又得了青光眼。